正文 官莊記行

八月六日,一大早我們就出發到官莊去。

官莊是我誕生的地方,原屬清平縣。忘記了是建國後的哪一年,清平縣建制被撤銷,東一半劃歸高唐縣,西一半劃歸臨清,於是我一變而為臨清人。我早年寫的文章中,常見「清平」這個字眼,讀者大都迷惑不解,其根源就在這裡。

官莊距臨清二十公里。山東公路的數量和質量都蜚聲全國。臨清到官莊的一段路也是柏油馬路,平坦,寬敞,乘汽車四十分鐘可到。回鄉掃墓,本來是屬於個人的私事,用不著興師動眾。可是臨清市領導也派了開路的警車,還有一大批官員隨行。我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最不喜歡擺譜兒,可是這一次又是非擺不行了。但是我無意中發現,汽車的輛數比昨天少多了。雖然依然是招搖過市,但車隊的長龍都短了不少。原來,那幾個廣播電台的工作人員,包括倪萍在內,都在早晨五點就離開臨清,直奔官莊,以便搶佔拍攝的制高點,拍取獨特的鏡頭。他們這種敬業精神實在讓我在心中佩服不已。

我們的車隊轉瞬就到了官莊。唐人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原意大概是,當時沒有近代的郵局,出門在外,與家人音信難通。天涯遊子,一旦回家,家中的情況模糊不清。誰死?誰生?一概不明。走近家鄉,忐忑不安,連迎面遇到的人也怯生生地不敢問上兩句。我現在卻大不相同了,家裡的情況,我一清二楚,根本用不著什麼「怯」。

實際上,也根本容不得我有什麼「怯」。官莊是一個貧困僻遠的小村,全村人口不足兩千人。今天大概是傾家出動,也可能還有外村來看熱鬧的人。因此,我們的車一進村,就被人牆堵住,只好下車。只見萬頭攢動,人聲鼎沸,我哪裡還來得及「怯」呢?小學生排成了長隊,站在兩旁,手執小紅旗,也學城裡的樣子,連聲不斷地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紅紅的小臉蛋上溢滿了歡樂、興奮,還摻雜著一點兒驚異。雖然市或鎮政府派來了許多軍警來維持秩序,小學生的陣列還是不時被後面的觀眾衝破,於是我面前也擠滿了人,擋住了去路。我心中又暗暗地發笑:我有什麼可看的呢?不過是一個頹然禿頂白髮的九旬老人而已。八十四年以前,當眼前這些小學生的老爺爺、老奶奶還活著的時候,也就是我六歲以前的時候,我曾在這個村裡住過六年。當時家裡極窮,常年吃不飽,穿不暖。在夏天裡,我是赤條條一身無牽掛,根本不知道洗手洗臉為何事。中午時分,跳入小河溝,然後爬上來在黃土堆里滾上幾滾,渾身沾滿了黃土,再跳入溝中洗乾淨,就像在影片上看到的什麼國家的大象一樣。現在,隔了八十多年,那個小臟孩子又回來了,可是已經垂垂老矣。我感覺到,那個小臟孩是我,又不像是我。我有點兒發思古之幽情了。

然而,時間是異常緊迫的,幽情不容許我發得太久。有幾個軍警開路,我走進了義德的家。這本是我們家的舊址,義德改建、擴建,才成了現在這個格局,但究竟是什麼樣子,因為院子里擠滿了人,我實在看不出來。我腦海里浮現的是八十多年前的樣子:院子里有兩棵高過房頂的大杏樹,結的是酸杏,當年我的第一個老師——順便說一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詞兒是怎麼來的,我那時的境況和年齡都不允許我念書的——馬景恭先生常來摘杏吃。同村的一個男孩子,爬上房頂偷杏吃,不慎跌下來,摔斷了腿,院前門旁還有一棵花椒樹,而今都蹤影不見了。這些回憶都是在一剎那間出現的,確實很甜美;但都已經如雲如煙,又如海上三山,無限渺茫了。此時院子里人聲嘈雜,擁擁擠擠,門框都有被擠斷的危險。我只坐了幾分鐘,就被人扶出來,衝破重圍,走出大門。我回頭瞥見院內拴著一頭大牛,好像還有一輛拖拉機。心裡想:義德的小日子大概還過得頗為紅火。

我們又坐上了汽車,在人海中駛向墓地。透過車窗看到成百的鄉親們在走捷徑,想在我們前面趕到目的地。感謝義德和孟祥的精心安排,墓地上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有供品,有香燭,還有一掛鞭炮。大概還有別的東西,只覺得眼花繚亂,五光十色,一時難以看清了。這裡共有兩座墳墓,其中之一埋葬著我的祖父和祖母,兩個人我都沒有見過面。另一座埋葬著我的父母。我最關注的還是我母親的墳。我一生不知道寫過多少篇關於母親的文章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夢中同母親見面了;但我在夢中看到的只是一個迷離的面影,因為母親確切的模樣我實在記不清了。今天我來到這裡,母親就在我眼前,只隔著一層不厚的黃土,然而卻人天懸隔,永世不能見面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滴到了眼前的香燭上。我跪倒在母親墓前,心中暗暗地說:「娘啊!這恐怕是你兒子今生最後一次來給你掃墓了。將來我要睡在你的身旁!」

我站了起來,用迷離模糊的淚眼環視四周。人來得更多了,彷彿比進庄時還要多,里三層,外三層,都瞪大了眼睛,看眼前這一幕「奇景」。各路電視台的人馬當然更是不甘落後,個個擺好了架勢,大拍特拍。我確實沒有看到倪萍。但是我回北京以後不久,看到幾個月前倪萍在中央電視台主持的「聊天」節目中我與她聊天的情景,結尾處卻出現她在官莊採訪老鄉們的圖像和我跪在母親墓前的形象,顯然是後加上去的。她大概也是在那一天黎明時分離開臨清趕到官莊的。

我要離開母親的墓地了,內心裡思緒騰涌。何時再來?能否再來?都是未知數。人生至此,夫復何言!我向圍觀的成百上千的鄉親們招了招手,表示謝意,趕快鑽進了汽車,於上午十點回到了臨清,前後只用了兩個小時。但是為母親掃墓的這一幕將會永遠永遠地印在我的心中。

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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