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中瑣談

中國的成語「目中無人」是一個貶義詞,意思是狂妄自大,把誰都不放在眼中,天上天下,惟我獨尊。這是心理上的「目中無人」,是一種要不得的惡習。我現在居然也變成了「目中無人」了;但是,我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患了眼疾,看人看不清楚。這同心理上的毛病有天淵之別。

大約在十年前,由於年齡的原因,我的老年性白內障逐漸發作,右眼動了手術。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年屆九旬,右眼又突然出了毛病,失去視力,到了伸手難見五指的程度,僅靠沒有動過手術的左眼不到0.1的視力,勉強摸索著活動,形同半個盲人。古人有詩句:「老年花似霧中看」,當年認為這是別人的事,現在卻到自己眼前來了。窗前我自己種的那一棵玉蘭花,今年是大年,總共開了二百多朵花,那情景應該說是光輝燦爛的,可惜我已無法享受,只看到了白白的幾朵花的影子,其餘都是模糊一團了。「春風楊柳萬千條」,現在正是嫩柳鵝黃的時節;可是,我也只能看到風中搖擺著一些零亂的黑絲條而已。即使池塘中的季荷露出了尖尖角的時候,我大概也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幾點綠點罷了。

這痛苦不痛苦呢?誰也會想到,這決不是愉快的。我本是一個性急固執有稜有角的人,但是,將近九十年的坎坷歲月,把我的性子已經磨慢,稜角已經磨得圓了許多;雖還不能就說是一個琉璃球,然而相距已不太遠矣。現在,在眼睛出了毛病的情況下,說內心完全平靜,那不是真話。但是,只要心裡一想急,我就祭起了我的法寶,法寶共有兩件:一是儒家的「既來之,則安之」,一是道家的順其自然。你別說,這法寶還真靈。只要把它一祭起,心中立即微波不興,我對一切困難都處之泰然了。

同時,我還會想到就擺在眼前的幾個老師的例子。陳寅恪先生五十來歲就雙目失明,到了廣州以後,靠驚人的毅力和記憶力,在黃萱女士的幫助下,寫成了一部長達七八十萬字的《柳如是別傳》,震動了學壇。馮友蘭先生耄耋之年失明,也靠驚人的毅力,口述寫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擺脫了桎梏,解放了思想,信筆寫來,達到了空前的大自在的水平,受到了學術界的矚目。另一位先生是陳翰笙教授,他身經三個世紀,今年已經是一百零五歲,成為稀有的名副其實的人瑞。他雙目失明已近二十年;但從未停止工作,在家裡免費教授英文,學者像到醫院診病一樣,依次排隊聽課。前幾年,在慶祝他百歲華誕的時候,請他講話,他講的第一句話卻是:「我要求工作!」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我想,以上三個例子就足以說明,一個人,即使是雙目失明了,是仍然能夠做出極有意義的事情。

再說到我自己,從身體狀態來看,從心理狀態來瞧,即使眼前眼睛有了點毛病,但同失明是決不會搭界的。一個九旬老人,身體上有點毛病,純屬正常;不這樣,反而會成為怪事。因此,我只有聽之,任之,安之,決不怨天尤人。古書上說:否極泰來。我深信,泰來之日終會來臨。到了那時,我既不在心理上「目中無人」,也不在生理上「目中無人」,豈不猗歟休哉!

我現在在這裡潛心默禱,願天下善男、信女、仁人、志士無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不「目中無人」,大千世界,禮儀昌明,天下太平,共同努力,把這個小小的地球村整治成地上樂園。

幼年時候,我喜歡讀唐代詩人劉夢得的詩《贈眼醫婆羅門僧》:

三秋傷望遠,終日泣途窮。

兩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漸成碧,羞日不禁風。

師有金篦術,如何為發矇?

覺得頗為有趣。一個印度遊方郎中眼醫,不遠萬里,跋山涉水,來到中國行醫,如果把他的經歷寫下來,其價值恐怕不會低於《馬可波羅遊記》。只可惜,我當年目光如炬,「欲窮千里目」,易如反掌;對劉夢得的處境和心情,一點都不理解,以為這不過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迹而已。沒有同病,焉能相憐!

約摸在十幾年前,我已步入真正的老境,身心兩個方面,都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眼睛首先出了問題,看東西逐漸模糊了起來。「看朱漸成碧」的經歷我還沒有過;但是,紅綠都看不清楚,則是經常的事。經過了十年浩劫的煉獄,窮途之感是沒有了;但是,以眼淚洗面則時常會出現。求醫檢查,定為白內障。白內障就白內障吧,這是科學,不容懷疑。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樂天派,覺得人生有點白內障也是難免的。有了病,就得治,那種同疾病做鬥爭的說法或做法,為我所不解。談到治,我不禁浮想聯翩,想到了唐代的劉夢得和那位眼醫婆羅門僧。我不知道金篦術是什麼樣的方法。估計在一千多年前是十分先進的手術,而今則渺矣茫矣,莫名其妙了。在當時,恐怕金篦術還真有效用,否則劉夢得也決不會賦詩讚揚。常言道: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今天只能乞靈於最新的科學技術了。說到治白內障,在今天的北京,最有權威的醫院是同仁。在同仁,最有權威的大夫是有「北京第一刀」之譽的施玉英大夫。於是,我求到了施大夫門下,蒙她親自主刀,僅用二十分鐘就完成了手術。但只做了右眼的手術,左眼留待以後,據說這是正常的做法。不管怎樣,我能看清東西了。雖然兩隻眼睛視力相差懸殊,右眼是0.6,左眼是0.1,一明一暗,兩隻眼睛經常鬧點小矛盾。但是,我畢竟能寫字看書了,著實快活了幾年。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近些日子,明亮的右眼突然罷了工,眼球後面長出了一層厚膜,把視力擋住,以致伸手不見五指。中石(歐陽)的右眼也有點小毛病,嘗自嘲「無出其右者」,我現在也有了深切類似的感受。但是,禍不單行,左眼的視力也逐漸下降,現在已經達不到0.1了。兩隻眼通力協作,把我製造成了一個半盲人。嚴重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劉夢得,我本來已是老翁,現在更成了超級老翁了。

有頗長的一段時間,我在昏天黑地中過日子。我本來還算是一個謙恭的人,現在卻變成了「目中無人」,因為,即使是熟人,一米之內才能分辨出廬山真面目。我又變成了「不知天高地厚」,上不見藍天,下不見腳下的土地,走路需要有人攙扶,一腳高,一腳低,踉蹌前進。兩個月前,正是陽春三月,燕園中一派大好風光。嫩柳鵝黃,荷塘青碧;但是,這一切我都無法享受。小蔡攙扶著我,走向湖邊,四顧茫然。柳條勉強能夠看到,只像是一條條的黑線。數畝方塘,只能看到瀲灧的水光中一點波光。我最喜愛的二月蘭,就在腳下,但我卻視而不見。我問小蔡,柳條發綠了沒有?她說,不但發綠了,而且柳絮滿天飛舞了;我卻只能感覺,一團柳絮也沒有看到。我手植的玉蘭花,今年是大年,開了一百多朵白花,我抬頭想去欣賞,也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幾團白色。我手植的季荷是我最關心的東西,我每天都追問小蔡,新荷露了尖尖角沒有?但是,荷花性子慢,遲遲不肯露面。我就這樣過了一個春天。

有病必須求醫,這是常識,而求醫的首選當然依然是同仁醫院,是施玉英大夫。可惜施大夫因事離京,我等候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心中耐不住,奔走了幾個著名的大醫院。為我檢查眼睛的幾個著名的眼科專家,看到我動過手術的右眼,無不同聲讚賞施玉英大夫手術之精妙。但當我請他們給我治療時,又無不同聲勸我,還是等施大夫。這樣我只好耐著性子等候了。

施大夫終於回來了。我立馬趕到同仁醫院,見到了施大夫。經過檢查,她說:「右眼打激光,左眼動手術!」斬釘截鐵;沒有絲毫游移,真正是「指揮若定識蕭曹」的大將風度。我一下子彷彿吃了定心丸。

但這並不真能定心,只不過是知道了結論而已。對於這兩個手術我是忐忑不安的。因為我患心律不齊症已有四十餘年,雖然始終沒有發作過;但是,正如我一進宮(第一次進同仁的戲稱)時施玉英大夫所說的那樣,四十年不發作,不等於永遠不發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在手術台上心房一顫動,則在半秒鐘內,一隻眼就會失明,萬萬不能掉以輕心。現在是二進宮了,想到施大夫這幾句話,我能不不寒而慄嗎?何況打激光手術,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恍兮惚兮,玄妙莫測。一想到這一項新鮮事物,我心裡能不打鼓嗎?

總之,我認為,這兩項手術都是風雲莫測的,都包含著或大或小的危險性,我應當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事實上,我也確實做了細緻和堅定的思想準備。

談到思想準備,無非是上、中、下三種。上者爭取兩項手術都完全成功。對此,基於我在上面講的危險情況,我確實一點把握都沒有。中者指的是一項手術成功,一項失敗。這個情況我認為可能性最大。不管是保住左眼,還是保住右眼,只要我還能看到東西,我就滿意了。下者則是兩項手術全都失敗。這情況雖可怕,然而可能性確實是存在的。為了未雨綢繆,我甚至試做賽前的熱身操。我故意長時間地閉上雙目,只用手來摸索。桌子上和窗台上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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