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坦白從寬也要言而有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一件檢辯交易案的裁定

2002年6月5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八比一的多數票對「美國訴赫伯」一案做出了對被告赫伯有利的裁決。此案的要害是所謂檢辯交易問題,就是在刑事訴訟過程中,被告用認罪或交代來換取較輕的控罪,相當於我們熟悉的「坦白從寬」。

美國人都知道,他們的聯邦憲法有一個憲法第五修正案,主要內容是,受到檢察官指控的人有保持沉默的權利,也就是說,他如果覺得坦白了對自己沒好處,他就有權不坦白。任何人如果覺得說了會「自證其罪」,就有權不說。檢察官不能用「抗拒從嚴」相威脅。憲法給予被告這種權利,主要就是為了杜絕逼供信,因為逼供信是司法不公的主要肇端之一。

可是,事實上檢察官在調查和起訴的時候,總是希望得到被告一方的配合和幫助的。所以,檢察官經常會和嫌犯談判達成交易。嫌犯用認罪來換取較輕的控罪,這樣從檢察官一方來說,就免去了冗長而困難的訴訟過程,而被告一方則得到較輕的懲罰,甚至免予懲罰。有時候,檢方為了取得一些重要證據,會用免予起訴,即給予一個豁免,來換取嫌犯提供這些證據,或在法庭上為檢方作證。這種情況在起訴有組織犯罪,比如對付黑手黨的時候用得很多,因為有些證據非內線人物無法取得。

美國的檢辯交易和我們熟悉的「坦白從寬」有點不一樣的是,嫌犯是通過他的律師和檢察官談判的。這種談判的討價還價,形式上和做生意幾乎沒有什麼兩樣。檢察官是用從寬或豁免來換取坦白;嫌犯則利用手裡掌握的證據,根據檢察官想得到這些證據的急迫性,來達到對自己最有利的從寬程度或豁免程度,達成交易才肯鬆口認罪坦白。

檢辯雙方之所以要談判才達成交易,是因為如果達不成交易,到了法庭上,在中立的法官和陪審團面前,雙方都有輸的可能。嫌犯有可能被判下很重的罪名和刑罰,檢方也有可能因為手中的證據說服不了陪審團而訴訟失敗,讓到手的罪犯逍遙法外。檢辯交易談判的時候,手裡的籌碼就是將來萬一到了法庭上,勝算的可能性有多大。所以這樣的談判都必須由雙方的律師來十分專業化地進行,實際上是建立在對庭審結果的預計上。如果雙方的預計相差很遠,那就很難達成交易。如果預計是一致的,通常嫌犯的律師會勸嫌犯接受交易。

可見,美國刑事訴訟中的檢辯交易和我們熟悉的「坦白從寬」的最大不同是,它是先談判好了,講好條件、達成交易,然後才坦白的,而不是先坦白了,看你坦白的程度、坦白的態度、坦白的成績,然後酌情來給你從寬。美國的檢辯交易是按照法律程序達成的一種契約。

那麼,像所有的契約一樣,在達成以後執行的過程中,又產生了爭議或分歧,比如說,檢察官在事後發現他給出的「從寬」條件太「寬」了,像做生意簽下了一個賠本的買賣一樣,起了反悔之心,怎麼辦呢?這就會產生新的法律爭訟,「美國訴赫伯」案就涉及這樣的問題。

韋伯斯特·赫伯是柯林頓總統夫婦在家鄉阿肯色州的老朋友,也是一個老資格的法律界人士。當年,柯林頓夫人希拉里也是法律界的新星,曾經被評選為美國最出色的一百名女律師之一。赫伯曾經和希拉里在白水土地開發項目中同過事。在柯林頓的第一任總統任期內,他把這個小石城的老朋友任命為聯邦司法部的副部長,是司法部的第三把手。可是好景不長,獨立檢察官斯塔爾對白水案的調查很快就查到了赫伯的頭上。赫伯立即就從司法部副部長的位子上給擼了下來。斯塔爾抓住了赫伯的尾巴,不僅讓赫伯嘗了十幾個月的鐵窗滋味,也把當任總統柯林頓和夫人弄得灰頭土臉。

白水案如此小題大做,全是因為這裡頭要查的是總統柯林頓。斯塔爾盯住的是柯林頓。在調查赫伯的時候,他發出傳票將赫伯傳到大陪審團面前,要求赫伯交出有關白水案的十一個類別的文件。赫伯卻援引憲法第五修正案予以拒絕,甚至拒絕回答這些文件是不是存在。按照法律,他有權保持沉默而不自證其罪。獨立檢察官斯塔爾想得到這些文件,就宣布給予赫伯以有限豁免,這意思就是說,只要你交出這些文件,從這些文件里發現的你的犯罪行為就不予起訴,給豁免了。

根據憲法第五修正案的邏輯,赫伯獲得有關這些文件的豁免,在這些文件的問題上就不能再援引保持沉默的第五修正案權利了,因為你現在不會自證其罪了,你得到了不予起訴的豁免,談不上有「自證其罪」的問題。

赫伯在這樣的條件下,交出了關於白水案的總計一萬三千多頁的文件。

後來人們知道,獨立檢察官斯塔爾沒能在這些文件中發現柯林頓總統的問題。但是他在這些文件中發現了赫伯偷漏個人所得稅的證據,而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他想據此起訴赫伯。

聯邦法庭駁回了獨立檢察官的起訴,理由是,這一起訴是直接或間接地建立在赫伯交出來的文件的基礎上,而赫伯交出這些文件的條件是得到豁免。聯邦上訴法庭要求地區法庭確定,檢察官起訴的證據有哪些是在赫伯交出文件以前就掌握了的,如果檢察官不能證明他預先就掌握這些證據,這個案子就不能成立。這樣,這個有關是否能夠起訴的爭訟到達聯邦最高法院。

聯邦最高法院肯定了下級法庭的意見,做出裁定,獨立檢察官對赫伯的起訴應該予以駁回。大法官保爾·斯蒂文森代表最高法院的意見書里說:這些文件不是從天上奇蹟般地掉到檢察官的桌子上的,它們是在赫伯援引了他的保持沉默的憲法權利,得到檢察官的豁免,達成交易以後而自動交出來的。獨立檢察官不能用這些證據來起訴赫伯。

用我們熟悉一點的話來說就是,說好了坦白從寬,就得言而有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