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豬肉桶」的來龍去脈

最近,美國一個民間監察組織發布了他們的年度報告,詳細列舉了本財政年度國會議員如何為自己的選區爭取國家投資。國家預算中用於地方的建設項目在美國被稱為「豬肉桶」。「豬肉桶」這種說法,據說起源於南方種植園主每年要在木桶里給自己的奴隸每人留一塊豬肉的習慣。也就是說,是給「自己人」的一份油水。所謂「豬肉桶法案」經常是聯邦政府對某地的公路、水利、公共建築等地方設施的撥款,包括對農作物的補貼等等。

在聯邦政府的預算中,豬肉桶項目數額巨大。龐大的資金用於一些平常百姓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項目,不免令人心驚。近年該組織的項目報告里,有在阿拉斯加建造一座大橋連接一個島嶼的計畫,項目需花費兩億多美元,小島上卻只有五十個居民。有為阿拉斯加一個小鎮修建停車場的計畫要花四十萬美元,小鎮總人口不過三百人。有花五十萬美元在北卡羅來納州建一個茶壺博物館,還有一個項目是修建美國華人歷史博物館。這些項目聽上去真是花錢如流水,用納稅人的錢不心疼。輿論對「豬肉桶」也是批評鋪張浪費,指責議員們偏袒地方利益而不顧全民大局。

為什麼豬肉桶還是能夠長期存在呢?因為豬肉桶並不是腐敗的代名詞,它有它存在的原因。

美國人的口頭語是,政府只會花錢不會賺錢。政府的錢百分之百來自民眾繳納的稅金。徵稅和使用稅金,是政府的主要功能之一,也是政府之權力和職能的來源。徵稅和用稅的權力在誰手裡,這是政府最為重要的問題。二百年前美國制定憲法的時候,立國者認為,國家權力的最終根源是納稅人。政府徵稅和用稅的權力,本質上是納稅人的權力,在政府結構里應該放在最接近民眾的機構手中,這樣的機構就是民眾選出的國會,特別是從地方選區里直接選出的眾議員。於是,憲法規定「國會有權規定並徵收稅金、捐稅、關稅和其他賦稅」,「有關徵稅的所有法案應在眾議院中提出」,而主管執行的總統及其行政分支「除了依照法律的規定撥款之外,不得自國庫中提出任何款項」。

所以,對有用錢不當之嫌的「豬肉桶」項目,最惱火的常常是總統。按照憲法規定,國會通過的法案須經總統簽署方生效。議員們往往把「豬肉桶」和總統希望通過的條款捆在同一個法案中,總統為了能夠簽署他希望的法案,就只好也同時簽下豬肉桶。總統心疼也沒用,因為提出預算是國會的權力。歷屆總統都在努力,指望有朝一日改變規則,能夠在簽署法案時擺脫個別他所不喜歡的豬肉桶條款。很多納稅人也不喜歡豬肉桶,因為交稅給聯邦,就希望聯邦用於全國性的項目,不管怎麼說,人人有份的項目自己就也有一份。而豬肉桶項目可能只造福一小塊,和大多數人沒有關係,納稅人當然要問,我交的稅為什麼要用在他頭上。

「豬肉桶」的立項,離不開議員們為家鄉爭取利益的動機。聯邦財政預算就是分錢,豬肉桶是分錢的結果。可是,議員們為自己的家鄉州和自己的選區爭取利益,這是共和制憲法的題中應有之意。民選的議員,首先就是對選民負責,而且只需要對選民負責。選民選他去首都,就是去表達選民的意願,爭取選民的利益的。如果議員不反映選民的利益,一到首都就只顧國家利益,那麼對選民來說,誰去都一樣,還要選什麼?所以國會議員,特別是來自基層選區的眾議員,為自己的選民在聯邦預算中分一杯羹,並無什麼不妥,恰是民主的應有功能。

那麼,為阿拉斯加的五十個居民花兩億多美元造一座橋的「豬肉桶」項目,是不是太奢侈太浪費了呢?

基礎建設項目要講經濟效益,這個道理人人都懂。最有效率、最能捕捉經濟效益、最不會浪費的,必定是市場力量。正是看到這一點,美國人歷來的原則是,能夠讓市場來做的事情,盡量交給市場做,政府盡量少干預。市場來做,相比政府來做,最後結果總是市場比政府做得更有效。然而,有了市場,政府並非無所作為,因為市場並不能做到一個開明社會想做的一切。社會要救助弱者、扶助貧困、開發邊遠,這些是市場不會自動去做的,因為這些事情不是最有經濟效益的,如果讓市場來決定,那麼就是在已經開發的地區、經濟活動最頻繁的地方修橋鋪路。而阿拉斯加那樣的地方,就永遠是基礎設施落後的地方。市場力量是強大的,但是它本身是有缺陷的。像茶壺博物館、華人歷史博物館這樣的建設項目,永遠不會賺錢,永遠沒有經濟效益,市場不會問津。市場的這種缺陷,只能依靠政府的理性行為來彌補。

所以,被稱為「豬肉桶」的國家投資項目,本意就和市場投資不同,它不是從市場效益出發的,它本來就是要填補市場力量的空白。

美國歷史上公認的第一個豬肉桶法案是1817年由卡爾洪眾議員(John C. Calhoun)提出的紅利法案(Bonus Bill)。他提出要用聯邦第二銀行的贏利去修建美國南方的公路。當時,這樣處於偏僻地區的公路只有預想意義上的前景。卡爾洪來自美國南方的南卡羅來納州,這一提議被認為是他在為地方爭取豬肉。他爭辯說,將聯邦公共資金用於有發展前景的地方項目,是符合憲法的,可最終仍被當時的總統麥迪遜否決。

曾經有人認為,阿拉斯加拿到的錢多,是因為他們的參議員史蒂文斯任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主席。可是,史蒂文斯從主席的位置上下來以後,阿拉斯加拿到的錢,人均算下來還是最多。其實人人都知道,阿拉斯加正是這樣一個很特殊的邊遠高寒地區,居民點之間的距離拉得非常遠,缺乏基礎設施,普通的聯繫都只能靠直升機,只能每年弄一點錢,逐步在那裡建設。等到基礎設施完善之後,很可能那裡會開始大的發展,人口會大幅增加。假如聯邦不對那裡投資,那裡將永遠是一片荒漠。得到聯邦投入較多的西弗吉尼亞,也是出了名的相對貧困地區。而每年從聯邦得到資金最少的就是我們居住的喬治亞州。可這裡的居民一點不會奇怪,因為喬治亞州是一個自然條件和基礎設施非常好的地區,近年來發展迅速、人口劇增,人口構成非常年輕,是最近全美工作機會最多的六個地區之一。地方財政的收入很好,確實也沒有理由去分「大塊豬肉」。

在爭取「豬肉」的過程中,當然有議員為取悅本地選民,因而要為本地人爭福利的一面。可是,這正是制度設置的本意。每一個地區都有自己的民選議員,這樣每一個地區的利益才都有人在關照。可是「豬肉」有限,是不是合理分配,就需要如公布「豬肉」報告這樣的民間組織和新聞媒體一起來參與監督和批評。這些批評是不是都正確,那是另一回事。例如,這次受到批評的,不僅有聯邦撥款建立的茶壺博物館,也有中國移民文化博物館。對有些人來說,也許這些博物館是莫名其妙的,根本是亂花錢,而對於美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即我們這樣的東方移民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事情,再也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可見,在聯邦預算中,資金分配是否合理要作個案分析。有些「豬肉桶」項目投資的地區,不要說人煙稀少,可能根本還沒有人,只有一個還看不到的發展前景;也有些資金投入只是文化建設,一些人會認為沒有「現實意義」。爭議永遠是存在的,關鍵在於制度容許民間的監督、容許批評,保證公開化透明化,這樣出現問題才有可能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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