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一個首相的故事

1975年年底,西班牙著名獨裁者佛朗哥去世;1977年,包括流亡海外的共產黨在內的所有西班牙反對黨合法化,舉行第一次民主選舉;1982年,制憲後的西班牙舉行第二次大選,執政權力向反對黨和平轉移。西班牙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完成了從佛朗哥獨裁體制到現代民主體制的政治轉型,被譽為二十世紀後期全世界最成功的民主改革。在這個政治轉型過程中有個傳奇性的人物,就是當時的西班牙首相蘇亞雷茲(Adolfo Suarez)。

從1939年西班牙內戰結束開始,佛朗哥維持了將近四十年的獨裁統治。四十年里,西班牙的唯一合法政黨,就是佛朗哥親自領導的「民族運動」。工會、青年組織、婦女組織等一切群眾組織,都只能歸「民族運動」統制。西班牙災難性的衝突歷史,使得佛朗哥相信只能以鎮壓取得穩定。他嚴酷鎮壓一切政治反對黨,鎮壓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的區域自治呼聲。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誰都知道,世界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外面已經是一個新世界,西班牙也已經完全不同於內戰時期,雖然從六十年代開始,西班牙經濟起飛,制度層面開始有限改革,但是佛朗哥獨裁的基本格局沒有改變。到佛朗哥晚年,要求變革的壓力形成了表面穩定下的不安張力。這是很自然的發展規律,強人國家在減少,鎮壓不可能永遠是治理之道,人們都明白,變革的轉折點就在眼前。該變不變,強壓的反彈反而會形成不必要的不穩定因素。

有意思的是,如果說佛朗哥作為西班牙歷史過渡人物的地位,這時已被所有人看清,那麼可以說最早明白這一點的,其實是佛朗哥自己。佛朗哥也和大家一樣看到,舊制度最危險的時候,就是開始轉變和改革的時期。因此,他培養了一個知識構架完全屬於新時代的預備國王,卻又並不想在晚年給自己找麻煩。這幾乎是老人政治的規律。在他突然病重的一刻,他曾經被迫向國王交出權力,可是稍一好轉就又匆匆收回。把既定局面維持到生命最後一刻,是晚年佛朗哥給自己開的藥方,而這鍋葯卻要全體西班牙人陪著一起喝。連佛朗哥自己都知道,他一撒手西班牙必定會發生深刻變化。

可是問題就擺在那裡:大變革是最危險的時刻,拖得越久越是如此。面臨危險一刻,西班牙何去何從?

佛朗哥死後,第二共和前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的孫子,年僅三十七歲的胡安·卡洛斯一世,加冕成為西班牙國王,西班牙正式恢複了君主制。但是胡安·卡洛斯一世早在佛朗哥去世前就公開表示,未來西班牙是君主立憲的民主體制。佛朗哥死後,西班牙將展開政治改革轉型,從佛朗哥時代的專制,向多黨競爭的體制轉變。胡安·卡洛斯一世本人,只是一個虛位君主,並沒有行政權,不能干預政務。所以,胡安·卡洛斯一世需要選一個首相,來具體領導這場變革。

1976年,佛朗哥留下的舊國會根據國王指示,開始討論新首相人選。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政治運作,新首相候選人,從一個長長的推薦名單縮短到只剩幾個人。名單最後是大家都認為不過是個陪襯的年輕人,四十三歲的蘇亞雷茲。當時舊體制內還有不少經過內戰的佛朗哥戰友佔據軍政要職,多數人都認為怎麼也輪不到這個小夥子挑大樑。可是完全出乎意料,國王選擇了蘇亞雷茲做他的首相。

一般來說,一個打出來的政權,資歷是按照戰功排隊的。那麼,一個年輕人怎麼就上了這個名單?這也是一個打出來的政權在長年累月維持之後,培養接班人的常規做法。在體制內的老人們眼裡,蘇亞雷茲經得起檢驗。他雖然沒有經歷過內戰,但他的人生道路一開始就在佛朗哥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反對派沒有絲毫瓜葛。他是從參加「民族運動」的青年組織開始,一步一步爬上政壇。三十歲出頭,他就擔任過塞哥維亞省長,積累了地方行政經驗。後經佛朗哥親信的推薦,擔任官方西班牙電視台台長。佛朗哥去世那年,他是「民族運動」副秘書長,掌管著最關鍵的意識形態方面的職位。蘇亞雷茲能適應體制,也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年輕人,任電視台台長期間,他盡量滿足老前輩們塑造自己形象的願望,也就皆大歡喜。所以,他不但在年輕一輩中脫穎而出,能進入首相候選名單殿後,而且在當選時並沒有引起體制內的反彈,因為他毫無疑問地被看成是可靠的接班人。

對蘇亞雷茲來說,於這個意外也許不那麼驚訝,他肚子里存著一段和國王的老交情。在當電視台台長的時候,他和國王一個三十六歲一個三十一歲,結下了年輕人之間的友誼。那時候,保守的老一代還不把作為王子的胡安·卡洛斯放在眼裡,而蘇亞雷茲和王子卻很有共同語言。他們都沒有老一輩的負擔,能夠用年輕的眼光來看待社會變遷。作為專制體制內的新一代政治家,他們確信,制度改革是西班牙的唯一出路。西班牙停在老路上,就總是歐洲的異類,不能真正進入歐洲先進國家的行列。

在佛朗哥去世的1975年,蘇亞雷茲受命起草了一個報告,在這個報告里蘇亞雷茲認為,西班牙軍隊里的將軍們、現有體制的老一代人,能夠接受溫和漸進的政治改革。現在回頭來看,這似乎平淡無奇,但當時要下這個判斷卻很難,這不僅需要對舊體制內的人事有詳盡深刻的了解,而且必須有洞察力。這一判斷,為政治改革找到了一個出發點。蘇亞雷茲的過人之處是,當他作為舊體制的食祿者,在官僚階梯上一路爬得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仍是有政治理想的。他看到了改革的必然性,願意站到前列。蘇亞雷茲的這一判斷,給了未來國王以深刻印象。當新國王需要一個首相時,一方面他只能選擇一個可以被舊體制接受的「自己人」,另一方面他需要一個有強烈改革願望、堅信改革可行性的人。他要善於和體制內的保守人士對話,引導他們參與改革,還要有能力和體制外的反對派溝通,把他們整合到政治轉型過程中來。

唯蘇亞雷茲有這樣的個人能力。

蘇亞雷茲領導的政治改革,是要把佛朗哥留下的舊體制轉變成現代民主制。轉變的關鍵是從法律上認可各在野黨的合法性,即政黨合法化。在佛朗哥時代,所有反對政黨都是非法的,但是共產黨領導的地下活動小組遍布全西班牙。政治改革一經啟動,左右翼政治力量都看到了未來多黨制不可避免,紛紛開始組黨,有體制內人士組織的右翼政黨,也有受到社會黨國際支持的左翼社會黨。但是,組織良好的共產黨卻被舊體制看成死敵。軍隊保守人士警告說,政黨合法化不能包括西班牙的敵人共產黨。如果讓共產黨也合法化,保守的將軍們就可能運用西班牙軍人干預政治的傳統,動用武力阻擋。

於是,怎樣讓保守派接受共產黨的合法化,成為政治改革初期最困難的事情,很多人認為根本沒有可能。蘇亞雷茲的又一個過人之處是,他能看到「可能性」。他和死板的教條主義者不一樣,始終認為現實政治需要智慧、需要妥協,對誰都是如此。他也和經常抱懷疑態度的現實主義者不一樣,始終認為理想是可能實現的,成敗不能預定,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怎麼操作。他是一個有政治想像力的政治家,他認為,在變局深不可測之際,有時一個重大變革成功與否,可能取決於事後看來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比如發生的時間、地點和行事分寸,甚至一句話該怎麼說、在什麼場合說。特別是在不透明的專制體制下,什麼可做,什麼不可做,全憑個人判斷。而蘇亞雷茲一輩子就活在原來的體制內,作這種判斷不僅是他的特長,也幾乎成為他的本能。

1976年下半年開始,西班牙政治改革起步。那一年,開始撤除已經維持久遠的高壓,這是最危險的時刻,最容易引起左右翼極端派出頭肇事,改革可能縮回去、半途而廢,或可能一亂而不可收拾。此前,國王和蘇亞雷茲已經分別派密使去法國會見過共產黨領導人,承諾讓共產黨合法、參與西班牙民主政治,條件是在撤除高壓階段,共產黨不利用形勢發動暴力革命。蘇亞雷茲也知道,這樣的默契只是臨時的,他必須抓緊實現承諾,否則對方會認為「你不仁,我也可以不義」。

從1976年9月到1977年6月,蘇亞雷茲以一種令人嘆服的方式,一步一步地走向民主政治。

政治氣氛逐步寬鬆,一些失蹤了幾十年的左翼組織重新出現,其中最大最老牌的是西班牙社會黨。這是個重新組建的政黨,承繼的卻是老牌子,總書記岡薩雷斯只有三十歲出頭。蘇亞雷茲和他多次會見長談,取得共識。社會黨是信奉社會主義理論的左派政黨,但他們也大幅度修改綱領,放棄了完全摧毀現政權的政治舉措,認為只要實現國會的自由選舉就是成功。

顯然,不論政治上的左右兩派有多大差距,年輕人之間對未來取得共識要容易得多,難的是如何說服保守老人。

1976年9月8日,蘇亞雷茲拜見西班牙軍內最有勢力的保守派將領,通報他的政治改革計畫,主要是讓政黨合法化。他告訴將軍們,計畫是國王同意的。他請求這些愛國的西班牙將軍們支持他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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