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國王和共產黨

1976年,東方的中國曾經因為一位領導國家二十七年的領袖去世,引發了一個歷史轉變。當時,生活在中國的人們卻幾乎沒有注意到,就在一年之前,西方的西班牙也由於一個統治國家長達三十九年多的國家首領去世,引發了一個深刻的歷史轉折。

1975年11月20日,統治西班牙將近四十年的佛朗哥終於去世。兩天後,由佛朗哥一手培養出來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按照佛朗哥的遺願,正式宣誓加冕成為國王。這是一個皇家血脈的傳承。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的西班牙內戰之前,胡安·卡洛斯的祖父阿方索十三世,曾經是西班牙的最後一個國王。多年之後,面對一個作為家族世交的作家,胡安·卡洛斯一世曾經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在我1975年11月22日登基的時候,西班牙有沒有君主主義重歸的感覺?那位作家想了一下回答說:那些對陛下祖父還有記憶的人會有,大多數人並沒有君主主義重歸之感,然而不久,大家就有了「卡洛斯主義」在興起的感覺。

這回答點明了國王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民主改革中的關鍵地位。可是,國王根據自己的體會卻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我們大家都欠了卡利約的人情。卡利約是當時西班牙共產黨的總書記。這個說法其實指點了西班牙向民主制度過渡的一個關鍵,就是從單一政黨走向容許反對派存在的多黨派民主政體的過程中,原來長期主導著政府的大黨與反對派之間該如何互動?這一點有可能成為這個國家政治體制改革成敗與否的關鍵。正如胡安·卡洛斯所誠實指出的那樣,西班牙民主改革的成功,絕非單方面的成就。

在佛朗哥去世之前,西班牙已經開始一些有限的改革,包括在1966年已通過的新聞法,也包括西班牙在試圖通過的新「結社法」。佛朗哥也希望能夠顯示西班牙在加入世界民主的進步潮流。可是在那個時候,佛朗哥和政府中的保守派仍然顧慮重重,這些法案也總是不能徹底實行。根源既來自佛朗哥這一代人對內戰「你死我活」政治生態的刻骨銘心記憶,也來自他們對社會開放之後未知狀態的恐懼。「放開」之後,是不是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來的是不是妖魔鬼怪?作為舊制度的代表,他們固然擔心新時代中自己的安危,但是也沒有理由說他們的擔心是百分之一百自私的,他們應當是也擔心四十年前內戰前後的狀態在西班牙重演,從而毀了這個國家。

胡安·卡洛斯一世就在這樣很不安也很不穩定的狀態下,被佛朗哥宣布為未來的國王和佛朗哥的接班人。他是戰後一代的新人,他公開自己對西班牙未來將是君主立憲民主國家的設想。可是佛朗哥仍然認為,胡安·卡洛斯的未來西班牙,並不包括西班牙內戰中與之最對立的一些左翼黨派。因此在佛朗哥最後的時期,胡安·卡洛斯的行為必須非常謹慎。一方面,他不可能幹等到佛朗哥咽氣才開始自己的改革,他必須有所準備:正因為獨裁政權的高壓下,反對派是在暗處,就可能在暗處埋下了高壓下難以爆炸的炸藥包,但在高壓撤離的瞬間,很可能就一起炸起來。當然,最好是在事先就和埋炸藥的人溝通,拆掉炸藥的雷管。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輕舉妄動,使得自己失去佛朗哥對他的信任,這樣,他就將失去全部機會。

於是,胡安·卡洛斯先開始在暗中和左翼的社會黨一些領袖接觸,把自己未來的改革計畫和他們溝通。可是,最敏感的還是如何和西班牙共產黨的溝通。共產黨更左傾並且組織嚴密。他們的領袖雖都流亡海外,在國內卻有著一層層的地下秘密組織,誰也搞不清楚,內戰將近四十年之後他們到底還有多大的能量,到底在想些什麼。也就是說,他們可能是真正危險的不可預測的力量。時間已經到了1975年,佛朗哥的最後一年,他健康欠佳的消息已經在西班牙公布。這是最後的關頭了,胡安·卡洛斯再三斟酌還是決定試試,但是到哪裡去找共產黨呢?

胡安·卡洛斯想起來,他在1975年出席伊朗的一個慶典活動時,曾經和羅馬尼亞的共產黨總書記齊奧塞斯庫有過一面之交。齊奧塞斯庫在得知他是西班牙王子時,就順便告訴他,我還認識貴國的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我們每年國慶都邀請他來參加慶祝活動的。回憶中的這句話,成為胡安·卡洛斯尋找西班牙共產黨領袖的唯一途徑。他決定派一個絕對可靠的朋友帶著他的介紹信,去羅馬尼亞請求齊奧塞斯庫幫忙,給流亡中的西班牙共產黨領袖卡利約傳話。

胡安·卡洛斯把這位朋友找來,對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事後國王回憶說,從他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並不贊成這件事情,可他對胡安·卡洛斯確實忠心耿耿,還是冒著身敗名裂的可能,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了。直到後來,胡安·卡洛斯的朋友一直都不肯讓他暴露自己的姓名,他始終不希望公眾知道,自己參與了這麼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而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民主改革完成之後多年,也仍然對講出這樣一個故事猶豫不決,他對自己的傳記作家說,民眾的想法是各不相同的,有人在聽到這樣的故事後,或許會想,原來在還沒有登基的時候,你就做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也許會覺得國王背叛了他們。可見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多麼敏感的事情。

回想起來,這真是一個萬分困難的決策。兩方之間的障礙,是兩大對立陣營由戰爭及殺戮的歷史堆積起來的深仇大恨和不信任。卡利約來自內戰一代,胡安·卡洛斯雖然和這一代無關,可是他承襲的卻是西班牙共產黨的死對頭佛朗哥的政權。對於雙方來說,都有兩個巨大的問號:第一個問號是,和對方作政治溝通,是否意味著背叛自己陣營的民眾,是否意味著背叛了被對方殺害的自己一方的犧牲者,是不是在向一個不應對其妥協的敵人作違背良心的交易?第二個問號是,在歷史經驗下,在雙方經歷多年來暴力相向和欲除對方而後快的經驗後,即便是溝通了,又如何能夠相信,對方送來的信息就不是一個「兵不厭詐」的計策?前者涉及在道德上雙方溝通是不是一個罪惡,後者涉及基本的信任基礎。不管怎麼說,胡安·卡洛斯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這位信使通過巴黎前往羅馬尼亞,儘管他帶著西班牙王子給齊奧塞斯庫的介紹信,還是在一個黑暗的地下室被關了兩天,在小小的通風口中他可以看到過往的厚重皮靴,因此猜想自己大概被關在兵營。那裡的人不斷放錄像給他看,內容都是齊奧塞斯庫政權的豐功偉績。他一有機會就重複聲明,說自己是西班牙王子派來給你們總統傳信的信使,可是對方好像並不理睬他。他一度絕望地以為,自己大概再也回不了西班牙、見不到家人了。

此刻,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也憂心如焚,苦苦等了兩個星期,音訊全無。最後,信使終於平安回來。齊奧塞斯庫最終還是接見了他。他帶的口信總算傳出去了。

口信的意思大致是這樣:請求齊奧塞斯庫能夠仁慈地向他的朋友卡利約傳達一個信息,波旁王室的唐·胡安·卡洛斯,即未來的西班牙國王,打算在他登基之後,讓西班牙共產黨同其他政黨一樣獲得合法地位。同時請求齊奧塞斯庫勸告卡利約信任唐·胡安·卡洛斯。假如卡利約順此去做,事情將往最好方向發展。假如不是這樣,他應該知道,西班牙王子認為,假如國王被迫面對來自共產黨的抗擊,西班牙的局勢將會變得非常困難和複雜。

此後沒有任何迴音。直到大約在胡安·卡洛斯登基戴上王冠的前一個月,王子的朋友被告知,羅馬尼亞的一位部長抵達西班牙首都馬德里,求見西班牙王子。這當然是一次秘密出訪,西班牙政府對此一無所知。胡安·卡洛斯在會見時問道,你怎麼做到避開西班牙官方來這裡私訪的,對方微笑著低聲說,我們有我們的路子。國王事後說,這顯然是西班牙共產黨的「路子」。他帶來齊奧塞斯庫的口信:「直到你當上國王,卡利約連個小指頭都不會動一下。然後,在一段時期里(不能太長)實現你的承諾,使共產黨合法化。」

很久以來,胡安·卡洛斯第一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贏得了時間,和平推動改革的時間。胡安·卡洛斯知道,雖然前途仍然充滿兇險,但卡利約總算承諾,不會在佛朗哥咽氣的當口,就把民眾推上街頭。

傳完話,那位羅馬尼亞部長沒聲沒息地走了。

一個月後,胡安·卡洛斯戴上了西班牙的王冠。

西班牙的政體在佛朗哥時代是一個事實上的獨裁政體,在這一時代的後期,佛朗哥開始退入幕後、離開職務,那種狀態有點像垂簾聽政。前面有總理和議會,可是他們並不能違背佛朗哥把握的基本大局。佛朗哥也沒有在自己的任期中恢複君主政體。局面似乎迷惑不清。佛朗哥留下了完整的議會和行政班底,都是他的老人馬,也在佛朗哥生前維持運作。現在有了一個國王,按照佛朗哥遺願,國王是佛朗哥的權力接班人;而按照國王的設想,自己最終應該是君主立憲民主國家的虛位君王,必須交出權力。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必須利用佛朗哥留給他的權力,完成這個過渡。

過渡是如此困難。國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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