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讀三十年前《新聞周刊》的封面文章

三十年前是1977年。那一年是我們這一代中很多人生活的轉折點。那是世界要「變」的一年,空氣中瀰漫著「變」的氣息。這種「變」的氣息,是從前一年年底開始出現的。那時候,我們這一代人還年輕,學業荒廢了十年後,大學突然開門、高考恢複了。大批荒廢了中學教育的年輕人,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了中學的教科書,匆匆上了考場。在正式考試以前,很多單位還舉行了「資格考試」。幾乎所有的人,打開考卷的一剎那,都緊張得不能自已,許多人鋼筆在手中顫抖,甚至抖得寫不出一個像樣的字。

然後,這一代中的幸運者,懷著劫後倖存的心情走進大學,這就是「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被稱為「七七級」。那一年我們開始發奮讀書了,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這個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著什麼事情,我們仍然是懵懵懂懂的。

最近,一個偶然機會,我讀到了三十年前——1977年6月27日星期一——那天的美國《新聞周刊》。這一期的封面人物,是當時西班牙王國年僅四十五歲的首相蘇亞雷茲;這一期的封面文章,講述的是剛剛發生的西班牙全民大選。

那也是西班牙空氣中瀰漫著「變」的氣息的年代,「變」的氣息也是從一年多前一位老人的逝世開始。1975年11月20日,維持獨裁統治長達近四十年的佛朗哥將軍逝世了,這一期《新聞周刊》的文章,上來就引用了佛朗哥在1938年說的話:

我們不相信投票站選出來的政府。選票箱從來沒有自由表達過西班牙民族的願望。西班牙沒有愚蠢的夢想。

西班牙的歷史經驗,使得佛朗哥在有生之年,相信強人治國,儘管在那之後,他又活了將近四十年,這一期間,西班牙已經換了整整一代人,和西班牙內戰時相比,那已經是一個新的世界、新的歐洲、新的西班牙了。可是佛朗哥在晚年仍然拒絕讓民眾有自由組織政黨、自由組織工會、自由結社的權利,他沉溺在四十年前的記憶中,怕西班牙再度陷入混亂而導致內戰。佛朗哥不能看到,在這個時候,「壓」反而孕育了「亂」的隱患。就這樣,佛朗哥把他的獨裁統治維持到自己生命的終結。他咽氣的時候,西班牙被歐洲看成一個落後於時代的另類國家。

佛朗哥死後幾天加冕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也許因為年輕,他能更多地朝前看,他的思路顯然和佛朗哥不一樣。他選了一個同樣是年輕一代的蘇亞雷茲出任首相。他們一致的想法是:西班牙是改革的時候了,不改革沒有出路;舊體制內的保守派也已經能夠接受溫和的漸進改革;改革必須由舊體制內的改革派來啟動,必須通過體制內和體制外改革派的對話來實現。

也許是西班牙人沒有「摸著石頭過河」的文化傳統,也許是蘇亞雷茲擔心「摸著石頭」未必安全,也有摸到鱷魚的危險,所以蘇亞雷茲的改革,從制定政治改革法案開始。1976年10月8日,佛朗哥死後不到一年,他留下的西班牙國會對蘇亞雷茲提交的政治改革法舉行表決,四百二十五票贊成,十五票反對,十三票棄權。1976年12月15日,西班牙對政治改革法舉行公投,贊同的高達百分之九十四點二。半年後的1977年6月15日,西班牙舉行第一次大選。《新聞周刊》的封面文章,介紹的就是這次大選的情況和它的改革背景。

當時,西班牙已經四十年沒有舉行過選舉了,所有六十四歲以下的西班牙人,都一輩子沒見過選票。可是,很奇怪,在遍布全國的三萬八千個投票站,人們來投票的時候顯得自信和老練,好像他們從來就習慣選舉。很多人在家裡就已經把選票填好,來到投票站,親眼看著自己的選票落入密封的透明票箱里。各票站都有警察值班,全國武裝力量處於戒備狀態,可事實上選舉秩序良好。要求區域獨立的恐怖活動分子在各地放了幾個小炸彈,卻沒影響民眾去投票的心情。有一個左翼社會黨的年輕女士說:「那是多麼自然,讓你覺得好像我們過去四十年一直是生活在民主之下。」而幾個月前才從巴黎流亡中歸來的老資格共產黨總書記卡里約則說:「投下我那一票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瞬間。」

這麼大一個國家的選舉,當然也不會沒有一點意外。在一個票站,有個投票者一定要把一張佛朗哥的畫像塞進票箱。有兩位老婦,來到投票站才知道,這次大選,和佛朗哥時代舉行過的公投不一樣,不是只有「同意」和「反對」兩個選項,而是要在眾多候選人里挑選。她們慌得不知所措,竟沒有投票就回家了。

有一位雜誌編輯說,他投票的時候激動到了極點,簡直無法相信,他一遍一遍地說:「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啊!」

被稱為「小俄羅斯」的工人區,一位左翼社會黨人說:我今年三十四歲,這選舉對我來說,是太好了,對我的孩子來說,是將要更好。

《新聞周刊》的長文,勾畫了佛朗哥死後一年半里,西班牙政治改革轉型期最困難的時候,政治家們如何求同存異,堅定地走向民主體制的方向。為了讓流亡三十八年的西班牙共產黨取得合法地位,蘇亞雷茲和共產黨總書記卡里約談判,要求卡里約改變共產黨的形象,承認西班牙王室和君主制。為此,卡里約一方面號令冒雨舉行二十萬人的群眾集會,展示共產黨的力量,一方面甚至考慮改名為「皇家共產黨」。

讀著三十年前的這篇文章,不能不讓人想到此後西班牙的三十年。《新聞周刊》登這篇文章的時候,誰都不敢確保此後民主進程完滿成功,那時的西班牙仍然面臨著經濟和社會演變的巨大困難。我們現在知道,西班牙的改革被譽為一次較完美的改革,甚至是個奇蹟。英國報刊說,西班牙改革的成功,重要的一點是,國王的著眼點,不是老一輩的政治人物,也不是中一輩的政治人物,而是像他一樣的年輕一代的西班牙人。馬德里一位知識分子說,這次轉型深得人心,因為人們終於用一種文明的方式來共同生活,來處理他們之間的分歧了。《新聞周刊》長文的最後一句,引用了政治改革時期傳奇般的首相蘇亞雷茲在1976年8月說的話:

西班牙將讓你從夢中醒來。

這就如同是在回答文章開頭引用的佛朗哥對西班牙不要民主而下的斷言。

三十年過去了。上帝一視同仁,給了所有的人三十年。這三十年,我們也有了很大變化。回想三十年前的1977年,我常常會慶幸,如果1976年的事情不發生,我們如今又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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