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瞬間華彩

一個人一生有多少分鐘,有多少瞬間,幾乎沒有人去計算。有些人,像特蕾莎修女,一生幾十年如一日親自勞作,為加爾各答的貧病者服務。還有一些人,用他們一生中的幾分鐘、幾秒鐘,為人類的歷史寫下了精彩的一筆,就像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沒有人知道他一生其他時間是怎麼過的,但是誰都記得他跨上月球的那一瞬間:「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全人類的一大步。」

在我的面前,有一張陳舊的美聯社新聞照片。照片上是美國黑人短跑運動員湯米·史密斯,他曾經打破二百米短跑世界紀錄,曾經代表美國獲得奧運會金牌。可是這張照片記錄下的,卻不是一個短跑冠軍沖向終點的輝煌瞬間,那樣的瞬間輝煌並不罕見。照片記錄的是湯米·史密斯的另一個瞬間,一個凝固、沉重卻輝煌至今的瞬間。

故事必須回溯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時候湯米·史密斯是美國加州大學聖荷塞分校的學生、校田徑隊的運動員。湯米出生在加州一個農民的家庭。家裡窮,父親從小就把孩子們趕到棉花地里幹活,干夠了活才能上學才能玩耍。摘棉花、賣棉花,湯米從小就有被惡意的白人稱呼為「小黑鬼」的經歷,從小就感受過黑人遭遇的不平等。儘管美國黑人的政治地位在戰後起了很大變化,但是黑人從歷史上承襲的貧窮和落後卻不能一日改變。在那個時候,不少白人還抱著對黑色種族的偏見、歧視和敵意。

湯米是天生的奔跑者,他被加州大學聖荷塞分校的田徑教練看中。這個教練召集了好幾個出身貧窮的黑孩子,後來都成為世界田壇上的英雄。湯米是他們中的佼佼者,他的骨骼、肌肉和神經幾乎是專門為短跑而生的。幾十年後,這位教練還由衷地感嘆,湯米從起跑、加速到沖向終點的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姿態、每一個動作都絕對地完美無缺,你看著他跑的時候,會有一種看慢動作電影的感覺,從技術角度講,他跑得實在是太完美了。

湯米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內心非常敏感。他從小上教堂,在教堂唱詩班唱聖歌。進了大學依然如此。每天訓練的時候,他背著一個大書包。他告訴他的黑夥伴們,我們必須上完所有的課,通過所有的考試,我們必須名副其實地從大學畢業,儘管他們所有的人都明白,這些出身貧窮的黑孩子,擺脫貧窮和出人頭地的最佳機會,就是現在跑出好成績、拿到獎牌。

就這樣,他們迎來了1968年,那一年奧運會將在墨西哥舉行。

1968年是全世界各種思潮大震蕩的一年。那一年,發生了布拉格之春和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事件。美國還深陷在越戰的熱帶叢林里,國內的民權運動卻此起彼伏。在芝加哥,示威學生和警察對峙,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佔領了校園,在巴黎,大學生和警察的對抗幾乎要重現巴黎公社的街壘戰。4月4日,馬丁·路德·金被刺殺;6月5日,同情民權運動、主張結束越戰的總統候選人羅伯特·肯尼迪被刺殺。全世界的空氣中瀰漫著憤怒、狂躁和不安。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個世界面臨著一場變化。在美國,表面上的混亂掩蓋不了這種不可逆轉不可迴避的深刻變化的主流:變革傳統制度和習慣中腐朽的虛偽的不人道的東西,走向一個更符合人性、更尊重別人、更自由、更平等的社會。

美國的黑人運動員自然受社會思潮的影響,把眼光集中在黑人社會地位這一問題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美國種族狀況產生深刻變革的年代。自從1955年聯邦最高法院在「布朗案」中裁定學校里的種族個例為非法以後,美國南方的民權運動進入了要求實質性制度變革的階段。經過十年抗爭,在幾任美國總統的倡導下,1964年通過了歷史性的《新民權法》,1965年在約翰遜總統任內通過了《選舉權法》。到六十年代末,在制度和法律層面已經基本糾正了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種族不平等,並且用反向優惠的做法來彌補黑人弱勢的「平權措施」也呼之欲出。但是,在社會文化層面上的不公正,在人們思想意識中的不平等,卻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消除的。黑人仍是相對貧窮的,還常常會遭到人們歧視的白眼。作為優秀的運動員,湯米·史密斯就有過很多這樣的經驗,穿上運動衣,人們為他歡呼,一脫下運動衣,他就還是被人叫做「黑鬼」。

將要參加十月奧運會的黑人運動員們在醞釀集體抵制奧運會,以抗議當時美國社會依然存在的種族歧視。美國奧委會的官員當然不希望這樣的抵制發生。他們請出了大名鼎鼎的黑人運動員傑西·歐文斯,他曾經在1936年柏林奧運會上獲得四塊金牌,從而用事實粉碎了納粹關於種族優劣的陰險理論。他來給後輩黑人現身說法,勸說黑人運動員們不要用輕率的行動自毀前程。嚴格地說,傑西·歐文斯是有道理的。

很有象徵意義的是,全部是白人的哈佛大學划船隊這些白人精英的代表,是支持黑人民權運動的。他們公開聲明支持黑人運動員的訴求。事實上在美國白人中,最頑固反對黑人民權運動的,大多是底層的農民和工人。

最後,在趕赴高山營地集訓之前,黑人運動員們放棄了集體抵制奧運會的念頭,其原因非常簡單:這些黑人青年作為個人,他們付不起放棄奧運的代價,這是能夠使他們個人和他們家庭的生活改觀的唯一機會。他們發起了一個叫做「尋求人權奧林匹克」的活動,呼籲每個人用他們個人認為合適的方式,各自表達他們對美國黑人人權狀況的觀點。

美國奧委會在落基山的高山上專門建立了田徑集訓地,這是在高山森林裡開闢出來的跑道,跑道的兩邊古木參天,真是世外桃源。湯米·史密斯他們訓練得非常專心刻苦,但是1968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依然傳到了這個高山營地,撞擊著他們的神經中樞。

終於他們開赴墨西哥了。在此以前,墨西哥的民眾和政府發生了流血衝突,由於經濟惡化,學生和民眾企圖阻撓奧運會。在武力鎮壓下,民眾死亡數百,受傷成千。儘管如此,墨西哥政府還是承諾奧運會如期舉辦。當各國運動員陸續到達的時候,墨西哥城處於戒嚴狀態,到處是荷槍實彈的軍人。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就在這樣一種奇怪而緊張的氣氛中開始了。

美國的黑人田徑運動員一開場就表現出色,出現了幾個精彩場面。

黑人跳遠運動員羅伯特·比蒙一躍,看台上隨之一片驚嘆聲。奇怪的是三個裁判圍著沙坑裡比蒙的腳印愣住了,足足兩分鐘,顯示板上打不出成績。原來,沙坑事先就做好了長度測量標記,比蒙卻超出了事先準備的最長標記足足兩英尺多!裁判們只好臨時再找一條皮尺來測量這一新世界紀錄,8.90米。這一新紀錄保持了二十三年沒人能打破。

湯米·史密斯的二百米跑開始了。他疾風一樣率先沖向終點,黑色的肌膚閃著亮光,就像一隻黑豹。全世界都注視著他。19.8秒,又一個世界紀錄。獲銀牌的是一位澳大利亞運動員。湯米的同伴、來自紐約的黑人隊友約翰·卡羅斯獲得銅牌。

作為一個短跑運動員,人生再也沒有比這更輝煌的瞬間了。

就要走上領獎台了。他一身運動衣,穿戴整齊,在脖子里繫上一條黑色的絲巾,胸口是一枚「尋求人權奧林匹克」的徽章。他向觀戰的妻子伸出手去,默默地接過一副黑色的皮手套。他把左手的那隻手套遞給卡羅斯,對這位一向信任他的兄弟說:「看著我,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吧。」

他們登上了領獎台,俯身戴上了亮閃閃的獎牌,看台上觀眾一片歡呼。待歡呼聲停寂下來,升國旗的時候到了。

當美國的國歌在運動場上響起,當星條旗冉冉升起,當全美國全世界都注視著這裡的時候,湯米·史密斯緩緩地、堅定地舉起了他戴著黑色皮手套、緊握拳頭的右臂!他把黑色的拳頭舉得高高,直指雲霄,卻把頭深深地低下,目光低垂,俯視著腳下的土地。約翰·卡羅斯看著湯米,毫不遲疑地舉起了他戴著黑手套的左拳。

在美國的國歌聲中,在國旗莊嚴升起的時候,他們兩人像兩尊黑色的雕像。他們是沉默的,就像他們祖先的家鄉非洲大地,就像美國黑人四百年的屈辱和苦難。他們就用這個沉默的姿態,提醒全世界注意美國黑人的處境,向全世界表達他們作為一個人,要求尊嚴、要求自由和人權的強烈願望,他們要告訴全世界:

黑人依然未能獲得自由;黑人的命運依然被隔離的鐐銬和歧視的鎖鏈悲慘地束縛著;在一個巨大無邊的物質繁榮海洋中,黑人依然生活在貧困的孤島上;黑人依然在美國社會的角落中潦倒,在自己的土地上過著被放逐的生活。(馬丁·路德·金語)

全場觀眾愣住了!美國奧委會和國際奧委會的官員驚呆了!美國和全世界的人們,不管是什麼膚色,不管是什麼觀點,看到這個鏡頭,都被深深地觸動了,有些人吃驚,有些人感動,有些人震怒。

這就是我面前的這張美聯社新聞照片。這是奧運會金牌短跑運動員湯米·史密斯和他的黑人兄弟約翰·卡羅斯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在時間的長河裡,這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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