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弗利梅森:自由的石匠

幾年前,一個好朋友來到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說來慚愧,在那個時候,我們遊盪美國的旅程,向西雖然有過橫越大陸的壯舉,向北卻還沒有突破過紐約。這一下,北上的機會和借口就很充分了。

逛過哈佛離開波士頓之後,我們開車拉上朋友,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到處瞎逛。大雪瀰漫,有時車輪大概不算是在滾動,而是在玻璃般的路面上滑行。州際公路上白茫茫一片,實在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們甚至都可以在高速公路上「當街」停車,拍個雪景留個念什麼的。唯一遇到的同樣不知好歹的旅行同好,是翻在公路上的一輛集裝箱大卡車。回頭想想,這個朋友對我們的車技也是過於輕信,居然肯在如此惡劣的天氣,提著性命跟我們一起上路。

說好在分手之前,我們把他送到他的另一個朋友家裡,那是在費城附近。我們當然乘機也逛逛費城。獨立鍾、獨立宮之類的經典項目,當然不會錯過。我到了獨立鍾前,在大家對歷史的感情充分醞釀起來之後,才惡作劇地宣布我憋了兩個月的新發現:我在一本歷史書上讀到,有關獨立鐘的故事,絕對是後人添油加醋的杜撰。

最後,我們無所事事,在費城大街上閑逛。這一天,倒是陽光燦爛。就這樣,我們逛到了一個像是美國少有的古迹面前,好像是個大教堂。假如不是星期天,在美國想上教堂和上帝交個心,也還是要找到那個負責管教堂大門鑰匙的。不像在歐洲,通向天堂的道路那麼通暢。所以我們看了一下門口的牌子,發現這裡果然像是一個古迹兮兮的東西,因為全天候對旅遊者開放。只是,那天的開放時間只剩下十來分鐘了。

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拔腿衝進去再說。進去才發現,裡面似乎是個博物館,可是好像又不像博物館;鐵定不是教堂,卻又異乎尋常地富麗堂皇。印象比較深的,是在展品里不斷重複看到一個特別的標記。那是用各種工藝製作的紋章,看上去很古老,應該都是些文物級的古董了。可是,它一反古紋章通常使用的美麗的曲線裝飾,是一個很「科學」、很現代的標誌:它由兩部分組成一個菱形圖案,上部是一把打開的圓規,下部是一把開口向上的直角尺。還沒有等到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在美國難得遇到的冷峻面孔過來提醒我們,參觀時間已過。我們就像誤闖入宮廷的流浪漢一樣,稀里糊塗地又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只在腦子裡留下一片夢幻般奇特的印象。臨離開前,我們在門前讀到,這是一個弗利梅森(Freemasonry)的會址。

弗利梅森,弗利梅森,我們一邊拚命搜刮肚子里的英語和知識,一邊念念有詞。我們只知道梅森(mason,masonry)是「石匠」的意思。可是這弗利梅森,按字面理解,應該解釋為「自由的石匠」。可那又是什麼路數?又一個基督教的教派嗎?怎麼沒聽說過?最後,一向在朋友面前假充「美國通」的我們,只好難為情地從實招來:我們一點兒不知道「弗利梅森」是何方神聖。然後,把這個敗壞我們聲譽的該死的「弗利梅森」撂在腦後,繼續趕我們的路了。

夏天,朋友已經回國。我們去一個田納西州的藝術節。開到停車場,走下車來,不經意地環顧四周。正對停車場的地方是一個幾乎全封閉的、沒有窗子的紅磚建築。造型簡潔,像是個倉庫,沒有一點誘人之處,正面是一個關閉著的深色的大門,唯一的裝飾是大門上方的一個標記。一時間,我們彷彿都有點愣愣傻傻的樣子。記憶的某一個角落似乎開始蠕動,接著腦子裡電光一閃,圓規、角尺!我們幾乎同時叫起來,弗利梅森!

再也不肯輕易放過弗利梅森。我們找了一大堆書來探個究竟。原來,這是在美國歷史上很風光的一個……寫到這裡,下筆遲疑,怎麼定義呢,會道門?是的,一個會道門。也許這麼定義比較恰當。

弗利梅森,也被稱為共濟會。為什麼我們定義它的時候,會顯得猶猶豫豫?看起來,它很像是一個宗教組織。因為它有著許多宗教的基本內容。它有明確的道德追求,其宗旨強調上帝對人類的父親地位,以及人類間的兄弟關係。它教育自己的成員要認真學習和改善自己的技能,服務他人,善待他人。他們每次聚會的開場和結尾,都是一個祈禱的儀式。但是它顯然又不是宗教組織。因為它在接納會員的時候,沒有什麼排他性。既不排斥世界上的任何民族和任何政治傾向的個人,甚至也不排斥任何宗教的信仰者。可見在它宗旨中的所謂上帝,只是一個有點面目不清的籠統形象和抽象概念而已。所以,它顯然不是什麼特定宗教的教會組織。

弗利梅森常常被一些書稱之為秘密團體,但很多專家卻並不認同這種看法。理由是他們並不隱諱自己的存在,也不對自己的宗旨和所做的工作含含糊糊。儘管如此,局外人還是覺得弗利梅森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深潭。這種神秘部分來自他們接納成員的方式。

美國最常見的基督教會,總是張開雙臂,期待著擁抱更多迷途的羔羊。弗利梅森從不出門「擴大招生」,只是靜候在他們稱之為「會」(lodge)的深院里。但是人們總會看到,一個,又一個,從不知何方走來,也不知為何被吸引,默默走進他們大門要求入會的新成員。在入會之前,他們還必須找到一個老會員願意引薦和對新會員本人的品質做擔保,否則還是入會無門。這顯然與一般的宗教組織又有本質區別。眾所周知,一般的宗教都不會對人們入教之前的罪惡斤斤計較。不要說基督教的原罪概念,就是佛教,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弗利梅森對新成員的高標準嚴要求,顯然是另一條思路上的結果。

弗利梅森特殊的標記更引出過許多富於想像力的猜測。有的猜測,這是從伊甸園的故事中引申出來的;也有猜測,它和埃及的金字塔相關聯。可是實際上,這個標記卻是和這個會道門一樣來源平凡。弗利梅森源自英國中世紀的建築行會。有書面證據表明,弗利梅森至少可以上溯到十四世紀。中世紀的歐洲建造了大量石頭建築,特別是高聳入雲的大教堂,這些工作都需要特殊的技藝,所以石匠是社會上的精英階級。他們和農奴(serf)不同,不受嚴格的旅行限制。弗利梅森(Freemasonry)一詞是從石匠(mason)發展出來的,「自由石匠」的「自由」一詞就源於此,只收男性入會的傳統也來自於此。而他們的標記——圓規直尺,只是石匠的勞動工具罷了。

中世紀的歐洲盛行神秘主義。神秘主義是人類社會一種從來沒有絕跡的現象。人們對神秘主義的追求,既有現實性的需要,也有精神性的嚮往。特別是在社會變動的年代,追求神秘色彩、追求神秘團體的歸宿和保護,是一部分人的生存手段之一。越是社會動蕩,越是弱勢群體,越有神秘團體的需求。弗利梅森顯然也受此影響。一個普通的同業行會,就在十八世紀初的英國演化出了這樣一個有現代系統的會道門,從此不再是一個限於石匠的組織。

此後,由於種種機緣,他們開始向世界各地擴展。也隨著英國的移民,來到了美洲大陸。現在世界上有大約五百萬左右的弗利梅森會員,是全球最大的兄弟會性質的組織,其中美洲佔了一大塊,一種說法是,約有一百萬在美國,三十五萬在加拿大,另有五十萬散布在各個南美國家。還有一種說法,說是今天世界上的弗利梅森,有一半在美國。

弗利梅森內部有一些外人看來頗有神秘味道的組織形式和儀式,其實仔細探究並不複雜,大多還是來自中世紀神廟教堂建築的術語。他們有一個規矩,在他們之間是不談論政治和宗教的,因為這是兩個最容易使人們產生分歧和爭議的話題。他們之間是提倡兄弟之愛的,但是會員在外面參加宗教活動和組織卻受到鼓勵。

這個神秘的會道門在美國建國之前就有了。北美殖民地是它蓬勃發展的一片沃土。因為這裡的初墾開拓條件艱苦,而弗利梅森既給人以半宗教的精神慰藉,又有很強的互助意味。這兩個方面的救助,精神救援和生活上的實質幫助,都是開拓者們最迫切需要的。據說,早期會員都戴著一個他們的標記戒指,不論走到哪裡,只要伸手一亮,就有吃有住了。所以在弗利梅森中,自然地聚集起了一批北美最優秀的人物,在美國的建國歷史上,深深地留下了他們的印記。

弗利梅森是美國獨立和建國的一支重要力量。在獨立戰爭中,弗利梅森相當堅決地站到了美國自由獨立的一邊。它的會員因此踴躍參加獨立軍,最著名的當然要數美國獨立軍司令喬治·華盛頓了。最初我看到這個美國歷史上最受敬重的人物、第一任總統,居然是個神秘會道門的成員,大吃了一驚。我總覺得是哪裡不對頭了,甚至懷疑華盛頓是不是有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大驚小怪了。是我們的思維中,太習慣把這樣的對象格式化了。

喬治·華盛頓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異數。在美國的開國元勛中,弗利梅森不是一個稀奇古怪的名詞,包括大家熟悉的本傑明·富蘭克林在內,有九名美國《獨立宣言》的簽署者和十三名美國憲法的制定者,是弗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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