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居所

「居所」這個詞兒,看著真是再簡單再直白不過了。它顯然就是指人類的「居住場所」,或者說是「棲身之所」。可是,就這麼一個簡單概念,卻一直和人類文明發展史這樣一個複雜沉重的東西掛在一起。這麼一掛,「居所」二字也就變得含混曖昧起來。

於是,居所問題有時會變成經濟問題。例如在今天,城市的人均居住面積,怎麼說也算是一個起碼的經濟指標。居所又免不了成為一個現代社會學命題,在發達國家,無家可歸者,也就是居無定所者的數量和狀況,不僅是社會學家,也是全社會關注的對象。

冥冥之中,居所的定義在隨文明的發展演變。就說穴居,它曾是我們祖先最正常的居住狀態。可是今天,誰要說是找個石洞,或者刨個山洞就住進去,他自個兒怎麼說冬暖夏涼都不管用,沒人會承認他解決了居所問題。他至少得把那個棲身之洞來點加工,再簡單也得加工到今天中國陝北窯洞的文明程度,才會有人認賬。

更不可思議的是,一個簡單的居所比較,甚至會引發出所謂文化比較這樣的重大課題。嶺南大學奠基人陳序經,就曾以其1924年對美國居所的考察,將我國「城市的達官貴人的住宅」,「與美國的一般工人、農夫的住宅相比較」,前者竟相形見絀。他以典型的居所比較作為重要的實證依據之一,構築了他相當土氣的「全盤西化」的文化主張,他直言不諱的理論,直到今天讀來還讓人們飽受驚嚇。

建築不僅僅是居所,可是居所屬於建築的範疇,這顯然沒有爭議。因此,居所一向被建築理論和建築歷史學家看作是自己當然的囊中之物。在傳統的建築研究中,居所落在建築的住宅部分。它雖然從一開始就在建築史上露頭,但卻遲遲撐不成一個大角色。其原因是傳統的建築理論研究,偏重於藝術風格和建築結構的發展,以及文化內涵的表現。面對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建築、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建築,甚至建築的典雅主義、粗野主義、浪漫主義、折中主義,這樣很「主義」地莊嚴表述,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住宅建築為什麼被迫謙虛,為什麼它很難與公共建築這樣的大塊文章相提並論。

在漫長歷史中,宗教建築、紀念性建築,甚至帝王陵墓建築,人類在它們身上所奉獻的時間和金錢、智慧和信仰、才華和想像,已經耗盡自身心力,再沒有多少餘力去關照自己的居所。公共建築自然地吸引了建築研究者的主要目光。也許有人會說,皇宮算個例外。可是,就拿北京故宮來說,眼看著滿朝文武呼啦啦地跪了一地,誰又敢說,這不是一個中央王朝的政府象徵,而只是皇上的一個「居所」?

在中國餘姚河姆渡村,距今六七千年前,已經有了榫卯結構的住宅。可是漫漫幾千年,人類的居所似乎還停留在一個距河姆渡不遠的水平,它只是一個避風雨的庇護所。居所開始有藝術風格,變得功能複雜,發展成為「住宅建築」,是在人對自身重視和肯定時開始的。人們常常以為,居所簡陋是因為沒有實力改進。從整體能力來說,長期的居所落後並不是財力不夠,只是人類把錢投向了權勢與莊嚴。個體的人本身既被忽略,也就更談不上他們容身的居所。

居所本身的發展,幾乎沿著人的尊嚴被發現的走向,在對文明發展觸覺靈敏的城市,總是帝王神靈領先,然後是總督貴族,再是市民社會發展後的市民。這條線索是陣發性的,掀起過一個個住宅風格發展的小浪潮。例如中世紀到文藝復興後貴族府邸的一波波浪潮,以及市民住宅的溫情發展。而與此同時,另有一條穩定線索,就是在靜穆鄉間,人在與自然和睦相處之中取得自信和尊嚴,逐步創造出與自然相容的居所風格。這條線索發展緩慢,沒有一個個明顯如西方的巴洛克時期、洛可可時期的時髦浪潮的推動,但是它的發展卻持久而平和。鄉間居所風格以地域為界,脈絡清楚,是在特定的自然環境中生長起來的蘑菇。

今天我們站在二十一世紀的開端,回首一百年前,在人類走到二十世紀初時,居所從住宅建築的角度可以唱的重頭戲,都已經唱過了。一百年前,在發展到風口浪尖的城市中,高層建築已經此起彼伏;在近現代建築歷史上,最具革新意義的現代建築大師們,也已經處於鼎盛期。此後,新理論依然層出不窮,甚至在言辭上聳人聽聞。比如悍然宣布:「新建築死了」,否則,建築理論家靠什麼實現他們的人生抱負呢?但是,假如拋去理論家所需的面具,像個普通人那樣俯瞰四周,在著意發展傳統建築理論的意義上,他們也許會承認:自己確實生不逢時。

這一百年,傳統意義上的建築風格,似乎並沒有在質的層面發生多少變化,而只在量的層面有所改觀。後現代建築理論順著老路,從建築風格下手,試圖脫穎而出,可是,與現代建築時代的實質性力度相比,實在無法等量齊觀。「後」了許久,還是掙不出現代建築的懷抱。那麼,這過去的一百年,人類的居所,是否也和建築理論一樣,沒有什麼實質變化呢?

假如我們仔細觀察,會大吃一驚。居所是和人類最息息相關的一個特殊建築,它在悄悄發生著根本的改變,卻逃過了大多數理論家們的眼睛。這恰恰發生在我們剛剛走過的這一個世紀。

這一百年來,我們的居所在外觀風格上並沒有變成一個奇物,相反,它們呈現出相當保守的面容。翻開每期建築雜誌,都只有對一些小聰明產生的小驚喜,而不會受到什麼大刺激。居所的變化是發生在它的內在本身。

過去的一百年,是以技術高度發展為標誌的世紀。高技術的成果不僅層出不窮,而且價格低廉。領先的發達國家,不經意中,門窗的密閉性開始越來越好;保溫材料的使用越來越普遍;照明、通風、取暖、製冷、加濕、加負離子等設施的功能日趨完善。設備在造價中的比例大幅上升。人類在自己的居所,樂不可支地玩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遊戲:為自己製造舒適。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人類對於居所舒適的追求,終於被高科技迎合,而且沒有節制。於是,居所被灌注了一個有生命的基因。它開始活起來,張口開始呼吸。居所,從這一刻起,不再是一個簡單庇護所,也不僅是一個建築藝術品。它演變為一個次環境,演變為人的外延。它不僅遮蔽風雨,而且階段性地隔絕了人與自然。生活在越「先進」的地方,隔絕的時間就越長。人們呼吸由居所預先呼吸過的空氣,接受它提供的溫度和濕度,也被迫接受在這個充滿化纖地毯、化學塗料等人工製品的溫暖軀殼中大量生長的莫名的化學分子、放射物質、微生物和病菌病毒。

聽上去像是在故意聳人聽聞,事實卻遠比想像得嚴重。居所千年修鍊,終於成精。這時,居所不再屬於經濟學社會學,不是文化比較,甚至不是傳統意義的建築學,居所就是居所,它的外延也在擴大。此刻,沒有理由只把住宅才叫「居所」了。對於室內工作的人,他們「居」於自己工作場所的時間,高達一天的三分之一以上。這樣的居留空間,沒有理由不稱之為人們的「第二居所」。甚至,他們在往返於住宅和工作兩個「居所」之間時,依然套著汽車這樣一個呼吸著的外殼,一個變相的「居所」。

後果已經顯現,首先在發達國家。那裡絕大多數的人在「新居所」工作,在「新居所」生活,度過生命的絕大多數時間。居所呼吸功能的強化,導致了人的呼吸系統的退化,使得在自然界呼吸過敏的人數劇增。一些以前在舊環境生活的人,一旦進入新環境,也會很快產生同樣的病症。更有一些莫名感染在發生。二十世紀末,美國終於決定炸毀兩幢辦公樓,其原因,僅僅因為居於其中的工作人員,都無可避免地患上莫名病症,只知和大樓的氣息一定有關,卻找不出確切病因。活的居所恐怖而神秘。

面對一個新世紀,雖然人類的大多數還沒有進入二十世紀後期的居所,可我們並不因此輕鬆。今天的新居所,已是一個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許多人都在把進入這樣的居所,作為新世紀的奮鬥目標。即使今天尚不富裕的國家,它們率先富起來的一部分,都無一例外地踏入「新居所」。富裕程度增加,居所的呼吸功能也就加強,以至於在風和日麗的天氣,我們路途中停在一個居所前,會猜測:今天裡面呼出的是冷氣還是暖氣?回答是:不知道。

進化論有這樣的觀點,就是生物的進化不是意味著它從低級走向高級,而是它改善對環境的適應能力。人類憑著一顆聰明的頭顱,在二十世紀末,智化了自己的居所,卻大大弱化了自己適應自然的體質。人類在這個新世紀的當口,是不是應該停下來,先想一想,再往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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