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栗子樹的故事

前不久,我們開車去芝加哥。美國中西部傳統農區的平原,在身邊緩緩掠過。感覺中,好像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猛然醒悟過來,那是因為遼闊的冬天原野上,我們所習慣的南方莽莽蒼蒼的森林,已經被一望無際的農田所替代了。一撮一撮的樹叢成了大片空白中的點綴。我想,這就是「人」在地球上做的事情了。人的生存發展,不斷在使這個地球的面貌產生變化,只是我們把這都視作理所當然罷了。

我們來到美國東南部,喜歡上這裡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無邊無沿的森林。森林的神秘一直使我們著迷。我們也曾經在中國的一個北方林區生活過,只是那裡過量的砍伐,早已使得超過「一抱」的大樹差不多絕跡了。每年冬天要砍柴取暖,在近處已經找不到「出柴」的像樣林子,砍柴的路途,必須一年比一年更為遙遠地深入大山。森林倒下的地方,密密的灌木站起來。陽剛的山嶺變得柔弱。原來聽到赫赫有名的山嶺的名字,以為自己終於走近了森林,沒想到,森林卻在後退,後退的速度甚至超過我們走近的腳步。森林重又變成一個夢,似乎觸到了它的邊緣,卻又無法真切地看到它的面容。

一個多年的森林之夢卻圓在了這裡。這裡有松柏,卻以落葉喬木為主,有各種楓樹,還有銀杏、鵝掌楸、甜膠姆樹、榆樹、柞木和樺木等等。現在數著這些樹名,眼前就出現它們的身姿葉形和四季色彩。它們有著生命的一切美好特徵,親和真實、寧靜安閑,有氣勢卻不逼人,不由你不動感情。在這裡,無數棵的參天大樹在天空挽起手臂,夏天茂密,秋天濃郁,冬天疏朗,在春天勃發的天真中,還會意外地放出一樹花朵。尤其是無所不在的老橡樹,像是活的歷史,也像是你永遠可以傾訴的老人。森林的四季變幻給我們帶來視覺的豐富,更在無形中為我們平衡情緒、啟迪悟性、撫慰心靈,成為人與未知神靈之間的一種奇特的溝通。我們慶幸自己能夠擇林而居,更是常常慶幸地對自己說:幸虧這裡絕大部分的自然景觀還沒有遭遇人的大筆塗改。

然而不久就發現,我們還是錯了。僅僅一百年前,整個美國東部的景象,是另外一種樣子的。

原來,我們並沒有看到過美國東部最壯美的森林景觀。不知從遠古的什麼時候開始,直至一百年前,美國東海岸,從北部的緬因州之南,到最南端的佛羅里達州,東起皮特蒙,西至俄亥俄山谷,都生長著比我們今天看到的老橡樹更為巨大的美洲栗樹。

北美是一塊移民者的土地。移民先驅們來到這裡,栗樹自然地被他們尊為「樹王」。這裡滿山遍野地長著幾百年樹齡的栗樹,稱它為王,也許首先是因為它大。美洲栗樹的高度可達一百多英尺。現在保存的栗木樣品中,就有不少是直徑八英尺至十英尺的,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相傳還有過更大的。不僅大,栗樹還是美國東部地區森林裡最主要的品種。這裡幾乎每四棵落葉喬木里,就有一棵是栗樹。人們說,松鼠們只需在栗樹的枝頭跳躍,就可以輕鬆地從南方的喬治亞跳到紐約,爪子都不用沾地。在美國東部最著名的阿巴拉契山脈,許多山頭都是整片的栗樹林。初夏的晚風吹過,山民們系在河邊的獨木舟里,就盛滿了簌簌落下的栗花,回頭望去,整個山頂都如積雪一般,覆著乳白色花朵的華蓋。這一切,對於我們的鄰居傑米,只不過是他的父親還親眼看見過的景象。

對於處境艱難的新大陸移民來說,美洲栗樹還提供越冬的最基本保障——栗子,就如栗樹千百年來為所有的鳥類、松鼠直至鹿和熊所慷慨提供的一樣。栗子還是許多阿巴拉契山區貧窮家庭主要的現金來源。在收穫季節,從那裡運來的新鮮栗子、烤栗子,擺滿了大城市街頭的小攤小鋪。漸漸地,這裡的人開始砍伐栗樹,因為栗樹可以為他們提供上好的硬木。栗樹歷史悠久,遍布歐亞,品種卻不同,美洲栗樹有它很獨特的地方。它的質地優良,又如北美有名的紅木那樣耐腐蝕。而且,美洲栗樹的樹榦筆直挺拔,從地面開始能有整整五十英尺不出枝丫。所以,人們不僅砍栗樹做傢具,還用它建房,甚至做鐵路的枕木。砍樹,這當然是同樣吃栗子的動物們不會去做的忘恩負義的事情。但是,由於這裡美洲栗樹資源的豐厚,相對來說北美的移民數量還不多,所以,他們的砍伐還遠沒有達到破壞森林面貌的地步。

可是,不僅是人類的生存需求會改變自然地貌,就是人的流動本身,也會導致自然界的突變。幾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講的是在美國舉行的國際博覽會如何使一支來自日本的藤蔓,在美國南方泛濫的故事。雖然,那也可以被稱作是由人的交流而引起的一場階段性植物災難,但是不知為什麼,那故事聽上去總帶點喜劇意味。現在這個美洲栗樹的故事,就完完全全是一個悲劇了。

大凡移民都有同樣的經驗:歷盡艱辛得到溫飽之後,思鄉之情油然而生。他們想到的會是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比如,一罐特別腌制的鹹菜、一杯飄散著特別清香的綠茶、一個母親種在後院的果樹上的果子。就這樣,他們開始千方百計地尋覓這樣的情感慰藉,一絲一縷、一草一木地向他們新的家園移過來。於是,移民不僅是人的遷徙,物種也開始超越它們本身的傳播能力,開始漂洋過海地在各大洲之間流動。不但是移民,就是人的越境旅行和交往也帶來這樣的物種交流,中國的西紅柿和土豆就是這樣來的。西紅柿的前綴指其來自境外的「西方」,而土豆在中國南方被稱作「洋山芋」,此「洋」也就是「外洋」了。

北美的移民也不例外。在我們這裡,有一種叫做「沙薩弗萊沙」的樹,我們剛來就被它吸引。它長得很高,春天開花,秋天有著別緻的亮黃。朋友塞林娜曾經特地在人們挖掘土地時丟棄的小樹苗里,給我們找來一段樹根。它的根部肥大,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這就是它從遙遠的歐洲來到北美的原因。因為法國人習慣用沙薩弗萊沙的根部泡茶,法國裔的移民就孜孜不倦地向北美移栽這種樹苗,以此治療他們的鄉愁。沙薩弗萊沙特別不耐移植,我們曾試圖從鄰居那裡移栽幾棵小苗到自己的院子里,用盡各種方式,屢試屢不成。可以想見當年北美的法國移民千里迢迢地一次次嘗試,是懷著怎樣的思鄉之苦和「植物療傷」的堅韌。

同樣,亞洲的栗樹也是這樣涉過大洋,進入了美洲。

一百年前,物種交流引起的一場大災難,終於在美國東部爆發。災難就發生在「樹王」身上。1904年,在紐約市的布朗士動物園(The Bronx Zoo),人們驚訝地發現,一棵巨大的美洲栗樹開始枯萎。更不幸的是,這並不是一個孤立事件。不久,美國東部的栗樹相繼開始枯萎和死去。植物病理學家很快發現,這是由亞洲移植的栗樹所攜帶的一種黴菌所致。亞洲栗樹對這種黴菌有很強的抗病力,美洲栗樹對此卻毫無抵抗能力。當時的科學家沒有方法遏制這種黴菌的擴散。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一棵棵巨木染病,看著它們的綠葉開始失去光澤,繼而蜷曲、飄落,生命的綠色汁液從枝丫的尖端開始,向下退去。從第一棵樹的發病開始,只經歷了短短几十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東部地區九百萬英畝森林中的主要品種——美洲栗樹,事實上已經全部滅絕了。巨大的栗樹依然站立,卻已經是一尊尊無生命的塑像,它們站立著,似乎只是為給人類以警示。

又經過四十年,待我們來到這裡,美國東部的美洲栗樹已經了無痕迹,就像一段歷史的見證,被生生抹去。在我們感嘆這裡森林的壯觀的時候,並不知道,眼前的美國東部森林,其實已經因美洲栗樹的消失,整整縮小了一個尺寸。這裡仍然有少量的栗樹,那是亞洲栗樹,可是出枝低,樹榦不那麼直挺,樹型也小得多。一百年來,美國的科學家一直在夢想著恢複美國東部原來的森林景觀,在孜孜不倦地尋求培育能夠抗禦黴菌的美洲栗樹的方法,包括和亞洲栗樹雜交等等。1983年,美洲栗樹基金會成立。基金會籌措資金,採取合作研究的方式。但是,所有的這些努力,在很長時間裡都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直到基因科學的發展應用到這個研究領域,人們才得到突破性的進展。他們今天至少知道,以前的研究錯在哪裡,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知道,解決問題的途徑是什麼,知道他們確實有能力,把失去的夢境重新尋找回來。但是,不僅需要資金,還需要時間。

美洲栗樹基金會得到了大量科學研究機構的支持,也得到大量民眾的捐贈,因為他們有著同一個夢想。最近,住在賓夕法尼亞的瑪麗·安娜·歐南,把自己擁有的八十二英畝的土地捐給了基金會,作為美洲栗樹的實驗種植基地。這塊土地正位於當年栗樹林區的中心地帶。瑪麗從小就聽自己的父親一遍遍地講述美麗的栗樹林。現在,她捐出父母留下的土地,作為恢複古老的栗樹林的實驗基地。她覺得自己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紀念自己懷著栗樹之夢的父親和母親了。

自然生態的毀壞,常常是一件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就做到的事情,但是要恢複,卻是如此艱難。大量物種消失之後,甚至永無恢複的可能。美國的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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