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老家的歌——那切茲鎮法院地下室的新發現

不要哭了,我的女人,

我們今天不哭了。

我們唱一支歌吧,

為那遙遠的肯塔基老家。

這是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Collins Foster,1826—1864)的著名歌曲《我的肯塔基老家》中的歌詞。斯蒂芬·福斯特是十九世紀上半葉美國最偉大的通俗歌曲創作者。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是熟悉他的歌曲的。在除了樣板戲和語錄歌就什麼也沒有的年代裡,我們曾經在那些已經翻爛了的歌本里尋找他的歌曲,抄在自己的小本子里,照著譜子慢慢吟唱。福斯特的歌,那真是如泣如訴的靈魂之歌。

斯蒂芬·福斯特是出生和生活在北方大城市的人,但是他有一種游吟詩人的天生氣質。真正打動他的是當時黑人教堂里的黑人們,和他們從非洲家鄉帶來的那種火一般的節奏、嘶喊以及與基督教唱詩班天使般的聖歌結合以後產生的黑人靈歌。他創作了大量這種黑人靈歌風格的通俗歌曲,比如我們都很熟悉的《啊,蘇珊娜!》、《老黑人》、《家鄉的老人》、《苦日子不要再來了》等等。而他最有名的作品,還數《我的肯塔基老家》。在這首歌里,黑人們回憶家鄉的美麗,鳥語花香,親人的歡暢,可是,「厄運來敲門」,黑人們只得告別家鄉。思念家鄉的那種苦楚,對命運的無奈,對不平的憤懣,讓你聽過以後就難以忘懷,旋律會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久久迴響。

到美國以後,新的流行歌曲排山倒海,而我們也早已過了照著歌譜學唱歌的年齡,可是斯蒂芬·福斯特是不那麼容易被忘懷的。特別是在肯塔基州旅行的時候,你會時不時看到斯蒂芬·福斯特的痕迹。肯塔基州有名為「我的肯塔基老家」的州立公園,各地的商家也會時不時打出「肯塔基老家」的招牌。肯塔基州的州歌,就是斯蒂芬·福斯特的《我的肯塔基老家》。

不過,我們自然會有這樣一個問題,肯塔基州在美國南北方之間、密西西比河的東岸。要說地理位置,它在早期的美國位於比較當中的地方。斯蒂芬·福斯特自己並不是肯塔基人,那麼他是在替什麼人講述一個什麼樣的「肯塔基老家」的故事呢?

那切茲(Natchez)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鎮,它位於滔滔大河東岸的高坡上。鎮的名字來源於原來在這一帶生活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十八世紀初,法國人來到這兒,立即發現這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所以那切茲鎮的歷史比密西西比河口著名的新奧爾良還要早。幾十年以後,小鎮易手到了英國人手裡。美國建國以後,當密西西比州建立的時候,這兒是第一個州府的所在地。

那切茲的真正開始繁榮是在十九世紀的上半葉。軋棉籽機的發明,使密西西比河下游的美國東南部成為「棉花王國」,而那切茲鎮以得天獨厚的優越地理位置,成為「白色黃金」的集散地。南方陽光地帶盛產的棉花運到這兒裝船,順河而下,出海運往北美東海岸的工業城市或者直接運往歐洲,又從歐洲運來傢具、書籍、葡萄酒。在密西西比河邊的莊園和城鎮里,在堆砌起來的財富上,形成了一種奢華而優雅閑適的生活方式。

可是,白色黃金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是由黑人黑色肌膚上流下的汗水凝結而成,裡面包藏著福斯特歌曲里迴響的黑人對不公平命運的痛苦呼喊。那切茲老法院地下室里的一個新發現,為我們回答了「肯塔基老家」的問題。

那切茲鎮是密西西比州亞當斯縣法院的所在地。1999年的一天,州檔案部門的工作人員漢納,帶著幾個人在法院的地下室里清理堆積如山的、歷史上遺留下來的老文件。這是州政府一個計畫的一部分,要把地方法院歷史上的老記錄用新的技術重新整理出來。他們翻出了一厚本紅色硬封面的賬冊,封面上只有簡單的「記錄本」三個字。也許是因為這記錄看上去不像是很老舊的東西,所以它不知什麼時候被歸置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文件堆里。漢納打開記錄本細讀了兩頁,頓時驚呆了:他看到的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黑奴買賣記錄。

這樣的奴隸制度下的原始記錄,現在已經十分罕見了。縣政府和州政府立即將這些記錄製成縮微膠捲,向公眾開放。經過一番努力,全部記錄被數字化,建立了資料庫供研究使用。《記錄本》所記載的南北戰爭前奴隸買賣的歷史背景,漸漸清晰地呈現出來。

在棉花成為美國南方主要經濟作物以前,這兒種植的是煙草和大麻。進入十九世紀,南方開始種植棉花,突然需要大量黑奴勞動力。美國的奴隸制是北美洲在英國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個歷史難題。由於美國是一個自治州的聯邦,各州儼然是個小國家,尤其在建國初期,美國聯邦政府的權力十分有限。所以,在無法達到各州意見一致的情況下,美國憲法給各州廢除奴隸制留下了一個漸進緩衝期。第一步是限定奴隸問題的規模,禁止再進口奴隸。美國國會在1808年立法禁止從非洲或其他地方進口奴隸。需要勞動力的南方棉花種植園主只得依賴國內的奴隸市場。

肯塔基是種植煙草的蓄奴州中最北方的一個州,林地基本上都清理出來種植了煙草。市場飽和後,種植煙草不再需要大量勞動力,肯塔基州偏北地勢又高,不能種棉花,奴隸勞動力出現過剩。恰恰在這個時候,密西西比河下游各州需要更多的黑奴。這樣,奴隸販子們就開始從肯塔基州向下游各州販賣黑奴。當時的肯塔基州政府,見黑奴買賣實在是有利可圖,就開了歷史倒車,竟於1849年廢除了自己制定的禁止州際進出口奴隸的法案。鑒於州自治的原則,美國聯邦政府對此無權干涉。於是,這裡的奴隸買賣又突然興隆起來,肯塔基州每年出口黑奴高達兩千五百名到四千名,全部賣往南方的棉花莊園。

奴隸販子們從肯塔基的莊園里採購黑奴,登記造冊。為了防止逃跑,將他們用鎖鏈連在一起,趕著他們來到大河港口。然後裝上船,順著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來到那切茲鎮,在奴隸市場上拍賣。這個時候的那切茲,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拍賣場。那切茲鎮一下子成了當時美國南方規模第二大的奴隸市場。

奴隸買賣對於奴隸意味著什麼,我們現在很難想像。《記錄本》上記載著很多相同姓氏的奴隸,男女老少都有,那時的奴隸大多已經失去祖先從非洲帶來的姓名,他們的姓通常就是奴隸主家的姓。這些同姓的奴隸,顯然很多原來是同一個主人,他們之間很可能是夫妻、是母子。密西西比州政府法律規定,奴隸販子必須出示「奴隸證」,證明這些奴隸來源正當、採購合法,《記錄本》就是奴隸證的登記記錄。但是在拍賣市場上,他們卻被視同牲口。誰也不知道,《記錄本》上同一個家庭的夫妻母子,後來被賣到了什麼地方。奴隸的命運如秋風落葉,隨風飄蕩。

肯塔基州的奴隸們,多數已經世代在這裡生活。雖然他們的祖先來自非洲,卻已經把這裡認作家鄉。這樣幾代的生活,必然形成了黑人家庭穩定的親屬結構。奴隸買賣突如其來地破壞這樣的家庭親密關係,是格外殘酷的。在肯塔基州的萊克辛頓,黑奴占人口的一半,在那兒的黑人教堂里舉行結婚儀式的時候,神父要新婚夫妻說的結婚誓詞,不是「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而是「直到死亡或千山萬水把我們分開」。

歷史是需要細節的。

肯塔基州萊克辛頓的第一黑人教堂里,神父們還記錄著歷史上這樣一件事:1860年,有個女黑奴南茜來到教堂,說她的兩個女兒要讓她的主人賣到南方去了。她的丈夫托尼是一個自由黑人,她卻是奴隸,所以她的女兒也是奴隸。她告訴神父,丈夫生前已經用一生全部的積蓄,為兩個女兒贖買了自由,在病逝前把自由證書交給了她。可是,她的主人和奴隸販子見販賣這兩個年輕女孩有厚利可圖,就設法騙走了她們的自由證書。如今奴隸販子就要拍賣她的女兒了。她走投無路,只能到教堂來請求幫助。

黑人神父來到白人的浸信會教堂,請求普萊特神父的幫助。身為白人的普萊特神父答應儘力而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拍賣場上,用他的教堂積蓄把南茜的女兒再買回來。

1860年2月13日,在縣政府法院旁邊的奴隸市場上,南茜的第一個女兒開始被拍賣。競標價格迅速上升,到達一千美元的時候,普萊特神父跳到了拍賣台上。他向台下的人們講述南茜一家的故事,他用神父的名義懇求別人不要再競標抬價了,因為教堂的財力有限,再往上喊價,教堂買不起了。

可是,當貪慾蒙住了人們的心時,他們聽不見人性和良知的聲音。價格還是一路上揚,南茜的第一個女兒被人用一千七百美元買走,第二個女兒用一千六百美元買走。南茜和她的女兒們,從此天各一方。這一家人,他們用的姓是「李」(Lee)。這兩位少女也登記在那切茲的《記錄本》上,可是這個記錄本上有一大串姓「李」的,沒有人知道她們是哪兩個,也沒有人知道她們以後的下落。

從1820年到南北戰爭爆發的1860年,肯塔基州的黑人人口,百分之六十被賣到了密西西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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