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尋訪高迪

我們是從法國南部進入西班牙的。鄰近西班牙的時候,火車的一邊是白雪蓋頂的比利牛斯山,另一邊是峭崖之下藍得迷人的地中海。火車上的旅客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輪換地看著兩邊在移動著的景色。這一動人的開端,似乎在預示著前方將會出現別具色彩的風光。

法國建築是浪漫和凝重的結合。它們就像一個個沙雕,似乎被海中推來的細浪,輕輕地掃了一下。所以,它們是微微下沉的,穩穩地站著。唯有金頂和無所不在的精美雕像,在那裡訴說著浪漫情懷。而西班牙建築,雖然也脫胎於中世紀的沉重,卻越來越擋不住地多變而熱情奔放。它們無可抗拒地開始扭曲、舞動,向上飛揚,似乎有一股活力壓不住地要隨時向外釋放。

所以,當我們看到安東尼·高迪(Antoni Gaudi,1852—1926)這個二十世紀最奇異的建築大師,出現在西班牙而不是別的地方,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西班牙,那是一塊最富於幻想的土地,是畢加索的故鄉。

西班牙的城市巴塞羅那,有著魅力無窮的海濱。我們來到巴塞羅那的第一天,原來打算先去旅館卸下背上的重負,但卻被這裡的海濱吸引,背著身上的大旅行包,從火車站直直走到了海邊。那裡,是哥倫布出發去尋找新大陸的起點。今天,在海邊高高的紀念柱上,在海一樣藍色的天幕下,哥倫布的塑像正站在頂端,頑強而固執地指著美洲的方向。巴塞羅那還有著令人流連忘返的老城區。在那裡,中世紀的主教堂、一個個中世紀的廣場和庭院,由夾在石牆中的狹小的古老街巷,謎一般地串聯在一起。夜晚,在鑄鐵花枝街燈的昏黃燈光下,只聽到薩克斯管在憂鬱地隨風飄蕩,你循著那時續時斷的攝人魂魄的音符去走,會在一瞬間完全失去對自己所處的時間和空間位置的判斷,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可是,巴塞羅那的旅遊宣傳首先向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推出的,卻是「高迪之旅」。一個大都市,以一個現代建築師為最佳旅遊賣點,這在世界上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了。

高迪,他是誰?

安東尼·高迪並不是一個對我們非常陌生的名字。可以說,每一本有關「近現代西方建築歷史」的著作,都不會貿然越過高迪。只要看過這些歷史書的人,不管怎麼說,也都會對高迪留下一個印象。非常可惜的是,我們在很長的時期里,對高迪的印象大多是並不準確的。這個不準確,居然是因為我們這個發明了印刷術的國家,曾經一度非常忽略書籍課本上圖像的印刷質量。誰知道,我們因此遏止了多少想像力被激發的機會,抹殺了多少奇思妙想。而這些,對於在讀建築歷史的青年,對未來的建築師們來說,幾乎就是創造力的來源。

我們曾經糊糊塗塗地走過高迪身邊。除去相當概念化的一些介紹,就是紙張粗糙、印刷拙劣的圖片了。在那裡,高迪的作品顯得疙里疙瘩、醜陋不堪。我們甚至以為,高迪被留在歷史裡,就是因為他「丑得出奇」,才「別具一格」。就連當時學院里那些教授西方建築歷史的教師,也只能以其昏昏,使人也昏昏。因為,他們常常只是比學生早讀了幾年這些含混的教材,他們的面前也只有那幾張不知所云的照片,也根本無緣見過真實的「高迪」。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已被徹底改變,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注重精美插圖的圖書或雜誌,我們甚至可以在巴塞羅那的街頭,邂逅那些年輕的來自遙遠東方的建築教師。他們神氣地提著炮筒子一般的照相機,利落地像剝花生米一樣地剝著幻燈片的膠捲,犀利的眼光透出專業。這不僅是他們的幸運,更是今天的中國學生們的幸運。

高迪和今天的我們一樣,成熟在世紀之交,只是比我們早了一百年。1852年6月25日,他出生於西班牙一個只有兩萬三千人的叫做雷烏斯(Reus)的城市。六歲之前,他一直是個病病歪歪的孩子,被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困在一個狹小的天地里。幸好,在慢慢長大起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也漸漸好起來,雖然其實一生都沒有徹底痊癒,時不時地仍被病痛所困擾。人們說,小時候體弱的孩子比較敏感,人們也說,西班牙如畫的景緻孕育了一個藝術家。可是,我們也可以說,這些可能都是在高迪已經成為高迪以後,人們隨意添加的註解。

我們只知道,他小時候是個普通的孩子,唯一表現出的藝術傾向,是他在一份和小朋友一起辦的雜誌上負責畫插圖。高迪一家後來搬到巴塞羅那,他在那裡讀建築,讀得非常刻苦。在此期間,父親老了,家裡重要的經濟支柱又被折斷——他當醫生的哥哥去世了,五個兄弟姐妹,只活下了他和婚姻失敗的姐姐。高迪讀著書,只體驗著建築的語言,甚至沒有女友。相對他給後人留下的那些建築作品,他本人的生活似乎並沒留給人們多少幻想的空間。

在我們周圍,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況。一些人是高度興奮、妙語連珠的,本身就是一個散發著巨大熱量的感染源。他們有能力即刻把周圍的人調動起來。然而,也有一些人顯得沉穩,有時甚至木訥和走神。可是,他們將熱情傾注在他們的創造物之中。你只能間接地通過一個作品、一個不能言語的物件,感受他們心中的洶湧波瀾甚至天真爛漫。這是兩個極端的例子。至於高迪,不是一個極端,可他大概是接近於後一類人的。

高迪不是一個超人。從他走過的路徑,你可以看到任何一個藝術家的常規痕迹。他們都是先開始學習,然後開始做專業化的但是並不突出的早期作業。然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和一個平庸者的區別,是在某一天或是某一刻,他突然能夠把自己的靈魂糅入自己的作品。這個作品表現的內容和形式可以是灰暗的沉悶的,但是某種光亮會在深不可測的地方突然閃現,打動那些能夠感應到的人們。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悟」。它可能來得早,也可能在很晚才出現,可是沒有它,一定不能算是藝術家。

而高迪開始發出的光亮,不僅是在作品的深處,他表現的內容和形式都是亮麗的、精彩的、煥發著宗教熱情的。高迪是一個充滿宗教感情的人,這種宗教性是西班牙式的。西班牙是一塊浸透了宗教的土壤,但是西班牙人的宗教感情不走向抑鬱的成熟,而是懷著熱烈的獻身的強烈嚮往。

巴塞羅那是高迪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有著高迪的主要作品。專家們分析他的作品是東方式的,但憑我的愚鈍,很難看出這些理論的深層妙處,我只感到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他設計的公寓,不論放到哪一個都市的大街上,也許都會有突兀和破壞城市整體感的風險,只有放在巴塞羅那就是恰到好處。公寓,那是多麼令建築師們沮喪的枯燥題材,可是高迪卻把它們處理得神采飛揚。

人們很容易注意到,高迪的建築是雕塑性的。可是,在外形非常大氣的整體雕塑感後面,還隱藏著高迪對庭院和建築內部的精心處理。這在他的米拉公寓(Casa Mila,1906—1912)中表現得很充分。他耐心地在這個交給他的空間里,里里外外做著他迷戀的事情,把一團團泥土捏成一個個精巧的作品,一點也不肯馬虎。又用一串串鐵花,舒服地把它們搭配連接在一起,一層又一層地蓋上去。人們看高迪,不僅從外面看到裡面,從下面看到上面,甚至要一直鑽出頂層看到屋頂。那裡,本應該是煙囪和通風口的地方,竟有一片扭動著的精靈的塑像,精緻卻又粗獷,彷彿天空有白雲飄過,它們就會吟唱,而在烏雲下面,它們就會嘶喊。

在歐洲,那也是一個早期印象派和新藝術運動的時代。高迪和他們並沒有直接的聯繫,他是一個獨立的探索者。但是新藝術運動在室內設計上的效果,幾乎是高迪建築的最佳配合。那是上一個世紀之交迸發的光彩,流動的曲線連著夢幻的走向。在那個時候,藝術家用的還是相當傳統的手段,可是他們開放的精神,卻使他們的能力掙脫和超越了他們手中能夠掌握的材料。

高迪也做園林。他做的蓋爾公園(Parc Guell,1900—1904)也在巴塞羅那。那是用馬賽克鑲嵌成的一個幻想世界。從那個門口的小教堂,你似乎可以感受到高迪的巨手,在輕重恰如其分地捏塑著牆面。然後,在幾乎是帶著指紋痕迹的曲線里,高迪頑童般地用他對色彩的特殊感覺,一小塊一小塊地,向柔性的泥里摁進那些閃閃發亮、五彩繽紛的馬賽克。登上公園的大平台,人們絕不會捨得轉一圈就下去,平台的邊緣是遊動著的馬賽克座椅,舒展著作為建築作品的力度和氣勢,而每一段細細看去,又都是一幅小小的印象派美術作品。從那裡向下看,你會看到公園「趴」著那隻著名彩色大蜥蜴的台階通向教堂、通向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這個時候你會問自己,人長大了為什麼就不可以依然天真?

巴塞羅那最叫人服氣的,是正在建造中的「聖家族教堂」(Expiatory Temple of the Sagrada Familia)。它始建於十九世紀末,而我們站在它的面前時,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之初了。是的,沒有算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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