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石頭城」的故事

我們一年要幾次從不同的路徑穿越阿巴拉契山脈。

凡跨州旅行,人們總是選擇走州際高速公路,我們也不例外。原因很簡單,長途旅行花的時間長,要想早些抵達目的地的話,走這樣的道路更順暢,可以達到的車速最高。可是,我們其實又很不喜歡這樣的道路,因為它雖然是公路,卻和火車道有非常相似的地方。路,雖然在山川河流中穿行,它和車子所經過的兩側卻通常是半隔絕的。你坐在車裡,會感覺到道路對周邊環境的排斥,它頗為蠻橫地一把將周圍的村鎮城市甚至風光景緻推得很遠。高速公路多有一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

於是,路途常常就單調起來,而我是一個最怕單調的人。所以每次要經過阿巴拉契山脈,就會悄悄生出一點期盼,期盼一段開車人通常並不喜歡的盤山路。在那裡,山脈以它石頭的堅實身軀頑強地抗拒被公路推開,因此公路在這裡被迫謙虛。它只能像是一條細細的山間裂縫,順著山勢曲折蜿蜒地爬行。車裡的人也因此能夠進入山中。不論春夏秋冬,你能感受山的呼吸,體驗它的四季風情。雖然你會被前後左右的車們逼得仍然維持高速,複雜的地形也迫使你全神貫注,可是山緊緊地圍繞著你,你還是融入進去了,阿巴拉契山脈的靈氣不可抑制地已經進入你的身體,足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慢慢地給你滋養。從喬治亞北部進入田納西州的24號公路,就有這樣一段穿越阿巴拉契山脈的路程。

阿巴拉契山脈有一線漫長的、風光秀麗的風景,卻是一個相對美國其他地方擁有更多窮人的地區。它曾經有過煤礦興盛的年代,卻隨著開採的終結盛極而衰。它的周邊也有過許多小牧場和小農莊,卻也因農牧業走向現代化大規模的農牧場而逐漸凋零。深山裡還留下一些故土難離的村鎮,生活得艱難。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在哪裡都一樣。很多阿巴拉契人,也就此離開家鄉,奔向經濟更為活躍的地區。靠近公路,如同靠近水流,失望的人群更容易得到新的信息,也更容易被帶走。棄留的小牧場上有一些建築物,就像一座座舊日歲月的紀念碑一樣,飽經滄桑地矗立在公路兩旁。

這些建築物我們叫它穀倉,其實是畜欄和飼料棚的結合。嚴格地說,它不是農業建築而是牧業建築。它們遍布美國南方,記錄著這裡曾經牛羊遍地的牧歌式的浪漫歷史,多得就連我們家裡都有這麼一個。我們有個藝術家朋友阿蘭·南斯,是個地地道道的南方老農民,從來沒有進過藝術學院,和美術也從不沾邊。但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穀倉這樣一種實物歷史已經在日漸消失。於是他開始拿起畫筆,精細地記錄一個個坍塌中的穀倉。他的畫是那麼美,畫中的穀倉就像一個個布滿皺紋的老人的面容……

在南方的公路兩旁,有許多這樣神態各異的老穀倉。可是,在田納西州24號公路的阿巴拉契山脈這一段,當我們貼近那些荒廢的小牧場時,我們常常看到的穀倉與眾不同,在它們歪歪斜斜的身軀頂著的棗紅色大屋頂上,赫然可見巨大的幾個白色的字跡,工整地鋪滿整個屋頂:

從石頭城看七個州

我們一次次從它們身邊駛過,雖總是行色匆匆,心裡卻存下個疑惑。石頭城?這是一座什麼樣的城?漸漸地就尋思著,哪一天沒準去看看?直到那一年十月中旬,初霜過去,就在阿巴拉契山脈秋色最濃郁的時候,我們在山腳下的一個鄉村節日中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攝影藝術家大衛·簡肯。這才解開了這個「石頭城」的謎:我們聽到了一個有關石頭城和穀倉廣告的南方故事。

石頭城原來只是大自然的一個傑作。那是深山中綠葉簇擁的懸崖、瀑布和清泉,景色充滿奇異的魅力。在二十世紀初,這片三百英畝的山林屬於噶奈·喀特和他的妻子弗麗達。喀特先生以男人的雄心創業,全力投資開發一個叫做「仙境」的居住小區,他的妻子弗麗達,卻懷著女人天然對美的敏感,一心一意地在營造一個真正的人間仙境——石頭城。

「石頭城」的名字是來自當時的美國兒童樂園。那時的美國還是一個被歐洲人看不上眼的落後野蠻「開發中國家」,老百姓貧窮樸實,孩子們還沒有迪斯尼樂園這樣的現代兒童遊樂場,人們常常在一片園地里豎立一些童話中小精靈的形象,吸引孩子來玩,其中一個孩子們熟知的小精靈,就叫「石頭城」。

弗麗達有著兒童的天真和熱忱,在山中建造的「石頭城」是一個自然園林,它本來就有著天造的美景。弗麗達在其中修建步道,細心收集無盡的南方野花裝點,野花的品種竟有幾百種。就這樣,「石頭城」一天天趨近完美。美國南方一向是人們眼中沒有文化的蠻荒之地,弗麗達在「石頭城」的園林創作,卻使她在1933年為南方人贏來了第一個美國園林俱樂部的傑出作品銅質獎章。而對於弗麗達來說,她得到的最大獎賞,是她享有了創造和生活的樂趣。

這家人的生活卻不是一帆風順的。三十年代大蕭條,喀特投資的鋼鐵股票從二百九十八美元一股,跌至三十美元。他已經談不上再發展事業,只差沒有破產了。喀特遭遇重大挫折,當然很痛苦,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妻子營造的人間樂園能夠給人帶來怎樣的心靈撫慰。他開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來打量這個花園,「石頭城」使他有所改變,他開始熱衷於參與妻子的創作。當然,喀特先生仍然是聰明的投資者,1932年5月21日,他決定將「石頭城」作為旅遊點正式對外開放。喀特先生一生奔走、有心栽花的「事業」並沒有成效,妻子的「無心插柳」反倒成為這家人最為成功的「業績」了。

旅遊點是要有人來參觀才會有收入的。這座園林從本身條件來說無懈可擊,不僅有天然及人工的景緻,而且地處幾州交界的深山之中。在懸崖上放眼望去,據說可以遙遙看到七個州的風光。可是在那個年代,並沒有電視和現代化的廣告手段,怎麼才能用有限的資金打響廣告,吸引人來呢?喀特想到了那些南方無所不在的穀倉。他托自己的好朋友,找來了一個機靈可靠的男孩,雇他去做在穀倉屋頂寫廣告的「廣告人」。男孩來了,問喀特,寫什麼呢?喀特先生在小紙片上寫下四個大字:看石頭城。

這個男孩叫克拉克·巴易爾,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他還是和南方的農民們一樣,習慣地戴著一頂草帽,怎麼看都不像今天的「廣告人」。但是在當時,他可是真正的廣告人。從尋找推銷對象、推銷廣告直到製作廣告,一個人全包。他開著車尋找路邊的穀倉,設法找到穀倉的主人。推銷的方式說來簡單,就是答應替對方免費油漆穀倉屋頂,以交換在屋頂上面刷上幾個大字「看石頭城」。然後,他就自己爬上屋頂,開始「製作廣告」。老穀倉們的屋頂都是鐵皮的,不用幾年就銹跡斑斑,刷屋頂不僅花錢,還是個吃力的活兒。所以,他的推銷總能一舉成功。

一開始,喀特先生還不放心撒手讓這個小男孩自己干,總是他親自出馬,選到合適的穀倉再派克拉克去。終於有一次,克拉克發現一個位置很好的穀倉,隱藏在幾棵大樹後面,他主動說服穀倉主人砍去那幾棵樹,結果「刷出來的廣告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到」。八十多歲的克拉克今天還對此十分自豪。因為喀特先生也走過這條線路,可是他壓根兒沒看見躲在大樹後的穀倉。從此,這個好眼力的男孩克拉克就放「單飛」了。後來他越走越遠,還帶著兩個幫手,足跡遍布美國東南部和中西部,我們所看到的「石頭城穀倉」,原來只是數以百計的同類穀倉廣告中的幾個。克拉克干著干著,還會編些新的廣告詞自娛自樂,比如:「從石頭城看七個州,世界第八大奇蹟!」

「製作廣告」是一個技術活兒。字跡要清楚漂亮不說,廣告人至少要站在屋頂上能夠保持平衡,不摔下來。這種「技術要求」我們倒是深有體會,因為我們剛給自己的住房、一棟百年的農家老屋換過屋頂。他們先給穀倉屋頂刷上全黑的油漆,幹了以後再上去刷白字。最要命的是,如果一不小心踩上白字,那濕的油漆溜滑,一定是一溜到底。不但破壞了廣告畫面,往下跳還要技巧,既不要摔壞自己,還要讓手裡的油漆罐少灑掉點油漆。要是一罐子倒扣在草地上,還得挖去草皮掩埋,否則牛吃了要中毒。

這些廣告過幾年就要翻新,所以連新帶舊的活兒干都干不完。克拉克後來還因此成為一個著迷的旅行者。可是,像只戀巢的鳥兒,離家一陣,他又惦著要回家。他會先寄張明信片回去通知喀特先生,有時寫得挺風趣:「用光了錢也用光了漆,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妻。」(Out of paint and out of money, Going home to see my honey.)

就這樣一份兢兢業業的穀倉廣告人的工作,使克拉克掙到了自己的土地。1947年,就在他製作廣告的一個穀倉附近,他成為一百英畝土地的主人,蓋起了房子,和妻子一起撫養了三個男孩兩個女孩。這是典型的所謂「美國夢」模式。在官不擾民的前提下,老百姓只要辛勤勞動,就能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這些「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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