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一個醫生的故事

我們是在來到美國的第二年,搬到現在住的地方的。

算起來我們一共住過三個地方,好像是圍著一個叫做「雅典」的小城團團轉著,搬家是從近郊到遠郊繼而到鄉村,環境越來越荒僻了。所以,遇到美國人問我們住在哪裡,哪怕他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州,我都不會報出地名,而只會說,那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小地方,因為報出地名來也沒人會知道。

剛搬來的時候,我們就發現這個小地方相當「有文化」。小鎮中心有一棟標誌性建築,造型古樸,紅得非常別緻。那是舊日的縣法院。看來,這還是舊時代的小鎮規劃思路:為了突出「中心地位」,建築物就正正地擋在主幹道上,車馬人等都必須減速繞行。所以每次回家,都會在鄰近小鎮的最後一個高坡上,看到這道以絳紅色為主體的風景。然後減速,欣賞著畫面的逼近,也暖暖地對自己說,要到家了。

在接近這棟建築的時候,它的牆面就成為整個畫面紅色的背景。此刻,正對著我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會漸漸凸現出來,成為構圖的主體。紅白相映的色彩,對比非常鮮明。那是一個站立的人像,一個紳士模樣的中年人。他微低著頭,顯得十分謙和。

我們一次次甚至一年年地,開著車經過這裡。我們無數次和他相遇,又繞過他的身旁,卻每次都「馬不停蹄」,匆匆回家。我們沒有想過要停車,邁上那個車流中的「小島」,去拜謁這個紳士。也許,來自中國大城市的我們,內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隱匿著對小鎮和小鎮名人的輕視?

第一次去探訪「他」,還是借了一個朋友來訪的機會。朋友是研究歷史的,對我們的小鎮充滿好奇,執意要登上這個「孤島」看看。我們陪著上去了,才發現那裡內容相當豐富。例如,有歷次戰爭期間,這裡的居民參戰和陣亡的紀念銅牌,有南北戰爭期間留下的大炮等等。最後,我們來到這座大理石雕像前。底座上的文字非常簡潔。我們這才發現,他是出生在這裡的一名醫生,似乎有過什麼特殊的貢獻,可惜這唯一要緊的內容,卻牽涉一個對我們來說還很生僻的英語單詞。也許是他謙卑的外貌、也許是我們潛在的傲慢令我們忽略普通的一名鄉村醫生。於是我們又一次錯過,和他相遇卻沒有真正相識。但是,我們還是記住了他的姓名和生辰年月:

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Dr.Crawford Williamson Long,1815—1878)

萬幸的是,這個記憶在不久以後派上了用場。一天,我們行駛在85號州際公路上,忽然在一塊一晃而過的路牌上,發現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博物館,傑弗遜縣。

傑弗遜縣,就是我們搬家之前在美國的第二個住處。朗醫生和我們真是有緣,這次下了決心,我們一定要專程拜訪這名鄉村醫生。朗醫生的博物館坐落在傑弗遜縣中心的傑克遜鎮上。那是一棟小小的普通房子,當年就是朗醫生行醫的診所。博物館今天是由地方上的私人基金會在維持。這是美國小城鎮的地方歷史博物館通常採用的形式。

美國是一個出了名的沒有歷史的國家。可是,你卻處處可以感受到一種濃厚的「歷史感」。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村鎮,都會有他們的歷史保護建築;他們都會在自己的小報館的銘牌上,標出它起始於18××年,甚至17××年;有時,他們建一個小小的博物館,雖然其中的展品可能只是些舊時的農具,鋤頭犁耙什麼的,他們卻因此而認認真真地在那裡籌款捐款、做義工。你看了就能夠感覺出,這個年輕的國家,似乎有什麼東西是一直立在那裡的,是持衡而且穩定的。也許,那是對家鄉的一種熱愛;也許,那是對栽樹的前人的一種敬重;也許,那是對文化積累的一點意識;也許,對於他們那什麼都不是,只是自由自在生活的一個自然而然部分。他們的生活里,長久沒有別處的那些「爭鬥」內容,當然就要干點什麼其他的事。

在朗醫生博物館裡,我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孤陋寡聞。他確實是一名普通的鄉村醫生,可是,他也是在這個世界樹立了一塊重要里程碑的人。當初,我們在他的紀念雕像前沒能明白的那個英語單詞,是「乙醚麻醉術」,這個使用至今、令全世界無數人受益的技術,是朗醫生髮明的,他是這項技術的第一個手術使用者。

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是一個愛爾蘭人的後裔。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被榮譽記錄的美國獨立戰爭老戰士。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北方移居到了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個南方鄉村小地方。因此,有了他們的孩子們的結合。也因此,這個無名鄉村才在1815年11月1日,誕生了一個未來被載入史冊的鄉村醫生。

朗醫生的一生是平凡的。他高高的個子,寬大的額頭,一雙藍得非常純凈的眼睛。他性格溫和,行醫認真,是一個好醫生。他也有很好的藝術修養,興趣寬泛,喜歡戲劇和文學。終其一生,他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戲劇化的生活場景。他離世時非常突然。在他去世的時候,也沒有發出什麼驚人之語,而只是抓緊最後的時刻,妥善安排了他的遺產。一如慣常的作風,對家人他很負責也很認真。他是在二十七歲時結婚的,儘管他的家人長期住在鄉村和小鎮,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回憶起來總是說:「他使我們的家,成了一個真正的天堂。」

學醫之後,他也曾在紐約行醫,可是他最終回到家鄉,決定做一名鄉村醫生。他和弟弟一起,開了一個小藥鋪。美國早期的生活是非常簡樸的,當時的鄉村醫生,也是必須醫藥兼備,活像我們中國舊日的郎中。在今天的朗醫生博物館裡,還陳列了他當年行醫的診所兼藥鋪,由於一些小手術也在裡面進行,於是如何快速有效地麻醉,就成了鄉村醫生的一個大問題。

麻醉方式一直是醫學界的一個重大研究項目。朗醫生和其他醫藥界人士的區別,就在於他是一個鄉村醫生,因此更注重實際的操作。他在苦於麻醉問題無法很好解決的時候,想起了他們在學生時代的遊戲。他是科班出身的醫科畢業生,那些年輕的學生們,曾經在一次「乙醚晚會」上吸食乙醚。他記得一個學生在那天被意外碰傷,卻由於乙醚的作用,一點不感覺痛苦。這個細節使他開始著手研究,並且立即付諸實踐。

1842年,他首次運用乙醚為一個鄉親的頸部腫瘤做手術,獲得成功。成功之後,朗醫生的反應依然是一個鄉村醫生的本能反應。他很高興。接著就繼續用乙醚麻醉術為鄉親們治病。他絲毫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應該做的事情,是趕緊去登記這一發明,去因此成名。

所以,在四年以後別人做了同樣的事情,並且登記了發明。朗醫生聽說了這件事情,同時也聽說了有一筆可觀的獎金。他不是富人,他需要錢。所以他也開了喬治亞州的證明,試圖取得他應得的那筆獎金。可最終獎金被取消了。他並沒有因此憤憤不平,他還是回到小鎮,繼續做他的鄉村醫生。

朗醫生從沒有過度關注過自己的貢獻。他只是安靜地享受生活,也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直到最後時刻,他還在為一名婦女接生。當孩子順利降生,朗醫生突然感到眩暈,幾小時後,在病人的家裡,他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然而,淡泊人生的朗醫生卻似乎被命運註定也要經歷一個傳奇。朗醫生經歷過一次戰爭,那就是美國唯一的內戰——南北戰爭。對於朗醫生來說,不論發生了什麼,他還是他,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只不過戰前他醫治的是病患,戰爭中他搶救的是傷員。這場國家的重大變故帶給他的傳奇故事是:他的大學同班同學、同寢室的室友也是他的終身好友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斯蒂芬斯(Alexander Hamilton Stephens)在南北戰爭期間,成了南方「邦聯」的副總統。這可是朗醫生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斯蒂芬斯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雖然持有維護奴隸制的觀點,可是他曾堅決反對南方從聯邦中分裂出去,並為此作了最大的努力。他的憲法意識很強,對於當時的美國總統林肯的譴責,也是從「毀憲」的角度出發。他和林肯的私交很好。戰爭之前,林肯總統曾經給他寫過一封秘密的私信,試圖通過建立他們之間的理解,以達到南方和北方之間的和解。戰爭結束之後,南方戰敗,斯蒂芬斯卻潛心寫了一本兩卷本的政治學著作《南北戰爭的憲法觀》。雖然他在書中闡述的是南方觀點,可是這本書卻受到整個美國學術界的重視,被公認是一本討論「州權」以及「州與聯邦關係」的重要學術著作。

朗醫生一生沒有涉入政治,自始至終就是一個醫生。但是朗醫生卻和斯蒂芬斯這位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政治人物,有著深厚的友誼,他們互相敬重。斯蒂芬斯比朗醫生大三歲,卻比他還多活了五年。那時,美國聯邦國會曾決定由每個州送兩尊本州的英雄塑像,永久地安放在國會大廈象徵這個州的光榮。喬治亞州就「英雄的確定」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斯蒂芬斯在臨終前的最後一次公開演說中強烈地呼籲,將朗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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