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戰爭不知道浪漫——美國國家戰俘博物館記之一

安德森維爾在喬治亞州南部。沿著75號州際公路南下,經過南方重鎮梅肯——當年宋慶齡姐妹上學的小城,折上49號公路,開上個把小時,就可以看到在公路左側的戰俘博物館了。

安德森維爾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隱於喬治亞州的漫漫林海之中。一路上我們經過大片的國家森林保護區。走出梅肯之後,感覺就是地方越來越偏僻,人煙越來越稀疏。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一百三十多年前,曾經建立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最大的戰俘營,也是當時生存條件最差、死亡率最高的戰俘營。在南北戰爭之後,這個戰俘營的主管威爾茲上尉(Capt.Henry A.Wirz),成為這次戰爭後唯一以「戰爭罪」被處死的人。他的定罪是否恰當,是美國歷史上一個經久不息的爭論話題。

然而,不論怎麼說,正是安德森維爾戰俘營,在歷史上第一次引起了美國人對戰俘待遇問題的關注。而在十九世紀中葉,這樣一種人道關注,可以被稱為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重要印記。

南北戰爭發生在1861年,是美國唯一的內戰。這場歷時四年的戰爭,雙方陣亡人數高達六十二萬人,受傷和被俘的數字也十分驚人。直至戰爭結束,曾經有三十五萬軍人被俘,是此後美國參與的歷次戰爭被俘人員總和的二點五倍。

在戰爭開始後的第一年,雙方就已經無法承受戰俘的壓力。當時的聯邦軍隊,也就是北軍的司令格蘭特將軍和南軍將領羅伯特·李將軍,都畢業於「美國黃埔」——著名的西點軍校。他們對於戰爭中產生的類似問題,因循傳統,有正常的溝通方式。於是在1862年7月,雙方將領達成了一項交換戰俘的協定,那就是著名的「迪克西—黑爾協議」(Dix-Hill Cartel)。這個協議規定,雙方被俘的軍人,必須在被俘十天之後相互交換。士兵與士兵交換,軍官與軍官交換。這樣,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雖然雙方都有被俘人員,卻不需要規模巨大的戰俘營。

南北戰爭的雙方,條件都非常艱苦,士兵的基本生活沒有保障,戰俘營的狀況更是等而下之。然而,戰俘交換計畫的執行,卻在無意之中沖淡了戰俘營存在的嚴重問題。戰俘快速地流動,條件再差,他們也只不過待幾天。誰知,戰俘營問題在南北戰爭結束的兩年前,突然變得嚴峻起來。

在「迪克西—黑爾協議」中規定,雙方戰俘在被交換釋放之後,必須離開戰鬥隊伍,「還兵為民」。聯邦軍隊的被俘人員,在被釋放之後,基本上都回到了北方的老家。可是,由於戰鬥主要發生在南方土地上,因此,南軍的被俘人員在被交換釋放之後,有相當高的比例又重新投入戰爭,事實上形成了南軍的「違約」。這就使得北軍逐步放慢了釋放俘虜的步伐。終於,在1863年5月,北軍單方面停止了協議的執行。這樣,戰俘營人員暴增,他們不再是熬一熬住上幾天就能出頭的短暫「住客」。各個戰俘營原本惡劣的生存條件,被突然產生的擁擠惡化了。

安德森維爾戰俘營是其中狀況最差的一個。第一個到達這個戰俘營的北軍戰俘是在1864年2月,此後的幾個月,差不多以每天四百人的速度遞增。到6月底,這裡已經有了一萬名戰俘。這個數字就是這個戰俘營計畫中的最大容量。可是,最終它竟然被擠入了四萬五千人。

在博物館小小的後院盡頭,是一堵「照壁」式的戰俘浮雕和雕塑。繞到它的後面,我們眼前突然展開一片幽靜的峽谷。四周是森林,平緩的山坡順勢向中間下陷,一條不過一兩英尺寬的小溪流,穿谷而過。今天,這樣一片景緻無疑是賞心悅目的。可是,沒有人站在這裡會感到輕鬆。這就是當年的戰俘營營地。一百三十六年前,四萬五千名北軍戰俘,就是被命運拋到這裡自生自滅的。

在這二十六英畝的營地里,從來沒有營房,僅有的構築件,就是圈起他們的圍欄。戰俘營不發任何生活用品。戰俘只能用自己隨身帶來的衣服毯子和幾根樹枝,為自己支起小小的「營帳」。現在有一個角落,向參觀者展示著幾個這樣的「帳房」。只見在冬日的寒風中,小塊的破布在那裡瑟瑟飄蕩。許多人則根本沒有任何可以遮蔽風雨夜寒和南方烈日暴晒的材料。再加上食物不足,醫藥奇缺,衛生條件惡劣到極點,到戰爭結束時,這兒共有一萬三千名戰俘死去,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二十九。

在當時的條件下,面對如此巨大的一個戰俘營,戰俘營主管威爾茲上尉手中根本沒有合理維持它的人力物力。戰俘營中的混亂可想而知。不僅有飢餓、傷痛、病弱和死亡,戰俘中也出現打架偷盜甚至謀殺。最後,戰俘營的日常管理和秩序維持,就只能依靠戰俘們自己的組織。在安德森維爾戰俘營存在的一年多時間裡,發生過的最大一件事,就是戰俘中的一起搶劫謀殺。為首作案的六名戰俘,被戰俘自己組織的執法隊逮捕,由戰俘組織的法庭審判,被二十四名戰俘組成的陪審團宣布有罪並判處死刑。

威爾茲上尉同意提供搭建絞架的材料。在死刑執行那天,他最後一次請求戰俘們寬恕這六名被告,被戰俘們拒絕。威爾茲上尉最後只能請求上帝關照他們的靈魂。今天,在安德森維爾戰俘營的墓地里,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那六名被絞死的謀殺者的墓地。六塊白色的墓碑單獨一溜兒地站在青草地上,就像當年他們一起站在絞刑架下。

這是1864年,距離《日內瓦戰爭公約》的問世還有整整六十四年。當時,在戰爭的非常狀態下,人們還沒有清醒地要求人道對待戰俘的理性思考。威爾茲上尉,就其個人來說,始終沒有發現他有貪污或剋扣戰俘營經費的情況,也並沒有發現他有惡意折磨戰俘的劣跡。可是,那些逃跑後被抓住的戰俘,曾普遍受到長時間捆綁在柱子上,甚至受到雙手懸吊的體罰。在當時人們認為,對於「逃亡」,這樣的懲罰是「不過分」的。

這個戰俘營在1865年4月隨著戰爭的結束而關閉。威爾茲上尉被判處死刑。他是美國第一個由於「虐待戰俘」這樣的「戰爭罪行」被處死的人,也是南北戰爭後唯一因「戰爭罪」而被處死的人。臨死之前,威爾茲上尉說:「我擔任的職責是艱巨的,也是不愉快的。但是,我感到欣慰的是,沒人能夠為那些我所不能控制的事情而指責我。可是,我卻不得不承擔眾怒。戰俘們為自己遭受的苦難而需要發泄復仇。」有關「威爾茲上尉之死」的歷史爭論由此而起。

爭論的焦點是,戰爭罪責的承擔者究竟應該是誰。應該說,除了相關的軍隊領導人,以及戰爭期間的嚴酷條件以外,當時人們人性覺醒的程度不高,也是造成悲劇的原因。南北戰爭時期,戰俘的待遇普遍都很低。絕大多數戰俘營的死亡率都在百分之十五以上。由聯邦軍隊管理的、關押南軍俘虜的紐約州埃爾米拉戰俘營,死亡率也高達百分之二十四。那裡的高死亡率,是由於冰天雪地中的戰俘營,沒有提供給戰俘足夠的禦寒設施,他們大多是被凍死的。

在南北戰爭期間,有五萬五千八百一十四個戰俘,死在雙方的戰俘營里,還有大量戰俘曾經生活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這是美國人共同的恥辱。

在博物館裡,我們看到,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南北戰爭期間,《紐約時報》這樣的報紙,在整版整版地刊登雙方公布的戰俘名單。這些報紙要在交通狀況極差的條件下,由馬車或是步行,長途跋涉送到戰俘家屬手裡。當時雙方都有戰俘登記和公布名單的制度。一個叫克拉拉·巴彤(Clara Barton)的婦女,在戰爭中受林肯總統委託,專門收集失蹤士兵的情況,以便通知他們的家屬。戰爭剛剛結束兩個月,她和聯邦軍隊的摩爾上尉(Capt. James M.Moore)以及一名十九歲的安德森維爾的前戰俘多倫斯·安特瓦特(Dorewater),來到安德森維爾。安特瓦特在作為戰俘關押期間,曾被戰俘營特別指派為登記死亡的書記員。他們帶領三十四名士兵,在原來的戰俘營地,在南軍做的戰俘營記錄和安特瓦特原有的登記基礎上,展開辨認和標明死亡戰俘墓葬的工作。

兩個月以後,一萬兩千多個死亡戰俘的墓葬被確認和標明。最後,僅有四百六十個墓葬無法得到確認。他們最後被安葬在一起,這就是「無名聯邦士兵之墓」。

今天,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這片綿延伸展的墓地。入口的塑像是三個相互扶持的戰俘,似乎以他們最後的生命力,在支撐著生的慾望。墓碑都是統一的形式,十分簡樸,不過尺把高的白色大理石,整齊地在大片草地上排開。每一塊墓碑,都有受難者的姓名並註明他來自什麼地方。因此他們的後人今天依然能夠找到他,給他放上一朵鮮紅的玫瑰。當我們站在這樣一朵靠著墓碑的玫瑰前,感受生與死的觸摸時,才更深切地理解到,受難者的死亡記錄對於人類的意義。假如忽略人類歷史悲劇中的受難者,我們就是在輕賤人類和生命本身。

1970年,美國國會通過立法,將安德森維爾劃歸內務部國家公園局管轄,1999年4月9日,美國國家戰俘博物館正式成立。它是為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