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最後一次內閣會議的缺席者——訪喬治亞州的華盛頓小鎮

離我們家半小時車程的地方,在78號公路邊,有一個典型的南方小鎮,叫「華盛頓」。據說這是全美國第一個以他們的建國之父命名的城鎮。駛進華盛頓鎮,一路上還可以看到當年棉花王國「白色黃金」的痕迹,那就是南方種植園特有的大房子大花園,房前有寬敞涼爽的柱廊,很多房子還是所謂維多利亞風格。在現在的華盛頓鎮上,黑人男女老少悠閑地逛著,他們想必是當年奴隸的後代。

和大多數南方老鎮一樣,華盛頓鎮有一條十分耐看的商業街,一家一家小店,似乎家家雷同,卻又家家不同。店主人會在門口擺上一張長椅,旁邊放一盆盛開的花。街角的一家藥店,牆上的銅牌鐫刻著一百多年來主持藥店的藥劑師們的名字。

小鎮的中心是一個廣場。大多數南方小鎮的廣場就是十字路口,而這個小鎮的廣場卻是在大街的一側,由四周的建築物圍成。這樣的廣場有點像歐洲傳統的城鎮廣場。四周建築物的尺度和廣場的大小很有講究,給人既寬敞又有護衛的感覺。廣場的中心是一座戰士紀念碑。在美國南方城鎮看到這樣的紀念碑,不用問就可以肯定這是本鎮居民豎立的南軍紀念碑。廣場的一端是鎮上最壯觀的建築物,那是現在的法院。法院門口有若干紀念標牌,講述這個小鎮的歷史和典故。

這個小鎮上,有一個民間組織,名字特長,叫「最後一次內閣會議學會」。在法院門口,這個學會豎了一塊紀念牌,講述華盛頓鎮在南北戰爭結束時的獨特歷史。

1865年春天,南方「邦聯」總統戴維斯在南軍司令羅伯特·李將軍向北軍投降以後,被迫撤離南方「邦聯」的首都弗吉尼亞州的里士滿市,率領內閣人員向南方撤逃。車轔轔,馬蕭蕭,兵敗如山倒。5月初的一天,戴維斯逃到了小鎮華盛頓,到了我們現在站立的小廣場,下馬駐紮。

他們在小鎮上休息了兩天。鎮上悲哀而懷著敬意的民眾盡一切可能招待了他們當時的總統和政府官員。5月4日,就在廣場上的一棟房子里,戴維斯召集了他的內閣部長們,舉行了南方「邦聯」政府的最後一次內閣會議,決定內閣化整為零,分頭撤逃,到得克薩斯州會合。

這是一百三十六年前美國南方人十分悲哀的一天。歷史記載,就是這一天,他們為期望獨立而建立的政府解體了,以後再也沒能集合起來。戴維斯和他的家人向南逃難,不久後被北軍包圍而被捕。其他內閣部長們也陸續被捕。南北戰爭結束了。

在閱讀這段歷史的時候,引起我注意而令我感興趣的,不是這位戴維斯總統,而是戴維斯內閣里一位最重要但因故缺席最後一次內閣會議的閣員,那就是他的戰爭部部長約翰·布萊肯利奇將軍(General John Breridge)。

布萊肯利奇出生於肯塔基州的一個「官宦世家」,他的祖父當過美國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弗遜的司法部部長。他在大學裡學的是法律,畢業以後當過律師,後來卻從軍,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從戰場上回來以後,他又當選為州議員,年紀輕輕就文武雙全。1856年,他作為民主黨推出的候選人,當選為副總統。這時候,他才三十五歲,達到憲法規定的競選總統、副總統的年齡才五個月。他是迄今為止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副總統。他被史家稱為「天生的政治家」,前途無可限量。可是有時候命運比人強,後來發生的事情,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又一個傳奇性的悲劇人物。

四年副總統滿期,剛好是1860年,又一個總統大選年。這一年,美國發生了歷史上最嚴重的政治分裂。北方主張廢除奴隸制的共和黨推出了林肯作為總統候選人,而主張保留奴隸制的民主黨卻一分為二,推出道格拉斯和布萊肯利奇兩個總統候選人,從而使得民主黨的選票大為分散,這是最終林肯當選為總統的重要原因。而林肯的當選,被史家公認是促使南方分離,從而爆發南北戰爭的重要因素。

根據憲法,大選舉團選出總統的結果是由參議院開票宣布的,而此時主持參議院開票的必須是上屆副總統,也就是說,剛好是布萊肯利奇。由於當時南北方嚴重分歧,開票前就傳出謠言,說南方人一定會在參議院開票過程中做手腳,阻撓林肯當選。結果人們看到的是,布萊肯利奇以「鐵腕般的嚴格」,公正地主持了開票過程,甚至贏得了共和黨對手的衷心欽佩。

與此同時,肯塔基州又把他選為代表肯塔基的參議員。這樣,他從副總統位置上一下來,就在參議院里代表肯塔基發言。這時候,全美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奴隸制問題。他本人或許還算不上是個奴隸主。在他家裡,他曾經有過一兩個黑人僕人,可是一個人將另一個同類當作財產,這樣的概念使他感到苦惱,所以他就主動解放了這些黑人僕人,還他們自由。在奴隸制問題上,他認為,既然美國憲法將是否保留奴隸制的權力劃給了州一級,從理論推導,州政府就擁有這樣的決定權。他成為林肯總統政治上的主要對手之一。巧的是,林肯總統也是肯塔基人。

南北戰爭爆發後,對北方發動這場戰爭感到不滿,位於南北之間的弗吉尼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和田納西州加入分裂的南方,使南方實力大為加強。這時,同樣位於南北之間的肯塔基州參加哪一方,有可能改變南北實力的對比,所以林肯總統非常重視肯塔基的態度。當肯塔基最終決定參加北方的時候,林肯總統立即命令北軍開入肯塔基,並下令見到布萊肯利奇立即加以逮捕,儘管直到此時為止,所有的人都承認,布萊肯利奇還沒有做過任何非法的事情。林肯總統之所以能下這個命令,是因為他已經用總統名義終止了憲法規定的「人身保護令法」。這是在政治學史上林肯總統所做的最有爭議的事情。

布萊肯利奇從一開始就認為,南方的分離是沒有成功希望的,為此而打一場內戰是愚蠢的錯誤。然而,當知情的朋友把逮捕他的消息通報他的時候,他變得沒有選擇餘地。他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帶領願意追隨他的肯塔基志願兵,參加南方「邦聯」作戰。

由於肯塔基州歸了北方,他能夠帶走的肯塔基民兵數量就不多,所以一開始他在南軍中的地位並不高。四年戰爭期間,他表現出了出色的軍事才能和戰場運氣。在南北戰爭史上,只有他幾乎沒有打過什麼敗仗。布萊肯利奇在南軍中的地位迅速上升,深得羅伯特·李將軍的器重。到南北戰爭後期,他在南軍中的地位上升到大約第十位,這完全是靠他的戰績,靠他的指揮才能,南方人開始把他看作第二個「石牆」常勝將軍。

可是,四年打下來,北方漸漸佔了上風。1864年冬天,南軍處境困難。南方「邦聯」總統戴維斯決定,任命布萊肯利奇為戰爭部部長。羅伯特·李將軍得知消息,立即以個人名義敦促布萊肯利奇接受這個任命。李將軍認為,這是一個能夠影響總統的職位,而南方的命運現在到了關鍵的時刻。這個決定對於布萊肯利奇個人,也是命運的一個轉折,他從戰場上的一個軍人又一變而為文官內閣的閣員。

布萊肯利奇接手戰爭部部長以後,運用他的管理能力,大力改善了處於冰天雪地里的南軍士兵的給養。他和羅伯特·李將軍,一個是內閣的戰爭部部長,一個是軍隊總司令,兩人一致認為,南軍敗局已定,南方人已經為他們的理想奮戰過,現在到了光榮投降的時候了。他們想說服戴維斯總統向聯邦政府談判講和。以後的幾個月,是布萊肯利奇企圖全力說服南方「邦聯」政府投降的幾個月。他運用他的政治技巧,艱難地在南方「邦聯」政府內閣中遊說,成功地說服了幾乎所有的人,但是卻無法說服戴維斯總統。

1865年4月,李將軍在戰場上率軍向北軍投降。戴維斯帶領內閣向南方撤逃。布萊肯利奇怎麼辦呢?

如果布萊肯利奇還像幾個月前一樣是一個帶兵的將軍,他大概會像李將軍一樣,為了自己的士兵而尊嚴地投降,然後坦然地接受一個降將的命運。但是,現在他是文官政府的一位部長,是總統任命的內閣成員。在他看來,只有總統有權宣布南方政府的投降,而他作為閣員是沒有這個權力的。在他看來,作為一個內閣成員,他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盡職盡責,在他卸下戰爭部部長這個職務以前,他必須做他應該做的工作。他唯一可以爭取的是,只要一有機會,就繼續說服總統投降。

這樣,布萊肯利奇開始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逃亡。

由於他曾經是一個善於打仗的將軍,在南方內閣的逃亡過程中,他理所當然地擔任殿後掩護。一路上,他帶兵留在最危險的地方,掩護龐大的內閣隊伍撤退。一有機會,在能夠見到戴維斯的時候,他還是指望戴維斯能傾聽他和李將軍的意見,立即同北軍展開投降談判。可惜的是,戴維斯非常固執,始終沒有改變抵抗到底的決定。

當布萊肯利奇的馬隊到達華盛頓小鎮的時候,戴維斯一行在前一天已經離去。這就是布萊肯利奇缺席最後一次內閣會議的原因,他也因此而失去了最後一次說服戴維斯的機會。

這個時候,兵荒馬亂,鎮上到處是南軍的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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