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格爾尼卡的老橡樹

巴斯克的古都格爾尼卡

議會和老橡樹

改革過程中的「埃塔」恐怖暴力

我們到了小山村伊利扎德

軍人表現自己的不滿

蘇亞雷茲領頭的民主聯合會,由一些小黨派聯合,本來就沒有明確統一的政綱。在民眾害怕激進派的時候,他們的勝利和中間派形象有關,更和蘇亞雷茲的聲望有關。1979年後,他們開始政黨建設,內部就出現分裂。蘇亞雷茲堅持中間立場,黨內不同意見難以妥協,拉出去另立門戶。分裂削弱了自身力量,也在支持他們的民眾中造成困惑。這時,聰明如蘇亞雷茲不會不明白,他政治上的好時光來日無多。

西班牙內部有一個老大難問題,那就是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組織「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動。改革一開始,蘇亞雷茲沒能成功解決巴斯克問題。蘇亞雷茲在巴斯克問題上,究竟犯了什麼錯?史學家對此討論很多。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不是在蘇亞雷茲,而是在巴斯克本身。

巴斯克內部在民族訴求上,從來不統一。蘇亞雷茲找不到一個所有巴斯克人都服膺的精神領袖,沒有能夠一錘定音的談判對象,也就無法一勞永逸地杜絕巴斯克的暴力。他能和巴斯克溫和派達成協議,卻不能讓激進派滿意。面對「埃塔」的暴力活動,中央政府若保持強硬,監獄裡就會關更多的「埃塔」恐怖分子。獨裁者的特點,是重權力輕人權,西班牙在佛朗哥時期,監獄的人權狀況很差。改變這一狀況也需要時間。每當傳出監獄裡對「埃塔」囚徒有虐待行為,不僅馬德里政府灰頭土臉,「埃塔」在巴斯克地區得到的同情也越多,要求大赦的呼聲會更高。如果政府軟弱,「埃塔」暴力的受害者就會憤怒。特別是軍隊和民衛隊里的軍官,眼看著同袍被殺被傷,政府卻一味退讓,當然對政府不滿。

朝野對話,必須是一種互動。在野一方的單方面理性忍讓沒有用,在朝一方的單方面政治開明也沒有用。需要的是一種配合。在雙方缺乏信任,又有無法解開之死結的時候,真是困難重重。

認識巴斯克,在西班牙是一種特殊經驗。

我們到達畢爾巴鄂的第二天,就先去了巴斯克的古都格爾尼卡。去那兒很容易。我們原本打算坐火車,可火車站的信息中心說,還是汽車班次多,更方便。汽車站就在火車站大牆外面的馬路旁,等在那裡的時候,就仔細打量街道兩邊畢爾巴鄂的房子。這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建築細部做法,那些多層公寓,大量使用木質外裝修,後來我們留心了其他街道,發現這種建築處理手法,在畢爾巴鄂很普遍。這樣的外牆處理效果非常典雅,可是保養應該很費心。

行進在畢爾巴鄂去格爾尼卡的路上是一種享受。山區景色迤邐,偶爾出現的人家,總是點綴在最合適的位置,豈一個「秀」字了得。格爾尼卡作為城市,才一點點大,卻是巴斯克的精神核心。在整個西班牙,大概巴斯克是最注重宣揚自己的地區,他們稱自己「小國家」,這是我們在格爾尼卡的旅遊手冊上讀到的。

在格爾尼卡遊覽非常省心。不僅因為它小,還因為它管理良好。車站不遠就是旅遊信息中心,提供印刷精美的免費旅行資料。巴斯克的西部,有著全世界聞名的基督教聖地「聖地亞哥」。每年有不計其數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聖者,而且大多長途步行朝拜。因此,那裡還提供精美的朝聖手冊,介紹步行朝聖線路的資料。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員都能說英語,我們特地問了有關巴斯克獨立運動的問題。這位女士顯然並不贊同獨立,她認為這不是巴斯克地區大多數人的主張。可是在格爾尼卡博物館,另一名年輕女孩的看法卻截然相反。

格爾尼卡博物館前的小廣場非常漂亮。廣場中心是持劍站立的特約大公(t Don Tello)雕像。這位大公在1366年成為以格爾尼卡為首都的自治國家的「國王」。

在格爾尼卡博物館看了展覽之後,我特地回去再提問:展覽中內戰前的歷史,不是極左就是極右,假如極左獲勝,你對國家民眾的前途是不是看好呢?年輕女孩說,那不管,反正反法西斯總歸不錯。那頭是法西斯啊,你說怎麼辦?我笑笑,和她告別。

在格爾尼卡的信息中心門外,地上鑲嵌著一塊瓷磚,是非常漂亮的橡樹葉標記。然後,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個。你再對照拿到的遊覽路線介紹,可以很輕鬆地在格爾尼卡繞上一圈,路線的沿途就是值得一看的地方。這種地面標記很多地方都有,我們在波士頓也見過。可是,重視細節,追求細節的形式美,把一塊小小的地面標記,都當作藝術品來考究,這卻不是在哪裡都可以看到的。

橡樹葉,是巴斯克人的最神聖標記。我們注意到,甚至他們警察的肩章都是一片綠色橡樹葉。格爾尼卡是巴斯克引以自豪的社會制度傳統的源頭,是他們的精神起源。再追下去,就要追到格爾尼卡的一棵老橡樹。今天,它就在格爾尼卡議會大廈旁。巴斯克人語言獨特,和任何一種歐洲語言都挨不上,據說是世界上最難學的一種語言。他們認為自己的祖先,是在十萬年前來自一個不為人知的遙遠地方。而這些古巴斯克人可能在七千年前,已經在說著他們的巴斯克語。在十三世紀,他們雖然服從卡斯蒂利亞王國,卻從國王那裡拿到了自治章程(fueros),合法自治,所謂「古法時代」。

巴斯克人說,從十三世紀自治之後,他們就建立起了民主政府,民眾代表定期在一棵大橡樹下議政議事,決定國家重大事務,這是他們非常獨特的民主制度。這棵老橡樹的位置,就在今天格爾尼卡議會大廈外面。

乍一聽,真的很驚訝,覺得這個民族格外了不起,比西班牙的其他地區先進多了。站在這棵老橡樹前,細細一琢磨,就明白這說法也是也不是。想明白這個道理,是由於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曾經見過的中國貴州侗族鼓樓,以及侗族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然恢複的一些古制。中國的西南少數民族,常常有類似鼓樓這樣的公共場所。假如按照現代語言去解釋,你可以說,鼓樓相當於他們的議會庭。在古代,他們的人民代表寨老們,定期在鼓樓「議政議事」,決定大計。

你可以說「是」,因為這是最早的民主雛形;可是,它又「不是」如此獨特。巴斯克人是用現代政治學的語言來描述和詮釋它,給它抹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巴斯克的文化狀況和中國侗族這樣的邊遠少數民族有一點非常相像,就是它的文字出現得晚。據說它的第一篇文字出現在1545年,那麼真正的文字普及也一定非常晚,因為巴斯克地區直到二十世紀初才有了第一個學校。學校開學剛幾十年,1939年佛朗哥就禁了巴斯克語,一禁就是三十六年。巴斯克曾經是相當蠻荒和古樸的地方,它的民間傳統運動就是伐木比賽,弄幾大段木頭,比賽誰先砍斷,再有就是比賽搬大石頭。

巴斯克人想要把自己的古代傳統和現代自治,連續得天衣無縫,那棵老橡樹就變得萬分重要。十三世紀的老橡樹已經壽終正寢,巴斯克人說,他們種下接替的年輕橡樹,就是那棵十三世紀老橡樹的種子培育的,是一脈相承。橡樹本是高齡巨木,可惜這棵年輕橡樹,在正當年的時候染病,不久後枯萎死亡。巴斯克人在它殘留的枯乾周圍,蓋起了一座圓亭,把枯樹作為聖物保存,時時刻刻有穿著制服的武裝警衛看護。同時,他們又用這棵樹的種子,培育了新的橡樹。在議會大廳側面的展覽廳里,整個天頂玻璃畫,就是讓巴斯克人驕傲的老橡樹所象徵的十三世紀「民主議會」。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是說明他們不僅是獨特的,而且他們的獨特之處是連續的民主政治、自治,自成體系。

然而,巴斯克確實有它非常獨特的地方,那就是它富產金屬礦藏。在過去一百多年裡,巴斯克以冶金業和造船業為龍頭,突飛猛進。從一個漁夫山民的貧困地區,突然變成西班牙最先鋒的地區。畢爾巴鄂就是一個典型。

就像一隻孤遠的、獨特的、突然衝上天空的雄鷹,它冒出念頭要獨立,好像也很自然。

西班牙民主改革中,巴斯克成為最大難題。1978年制憲,巴斯克的最大政黨(PNV)參與了起草憲法過程,卻在國會表決時退出。憲法公投的時候,西班牙民眾的投票率是百分之六十七點七,巴斯克地區卻只有百分之四十八點九。可是就像我們看到的,巴斯克並非人人要獨立,有不少民眾,他們的訴求只是高度自治。在冒著大雨參加憲法公投的巴斯克人中,高達百分之七十六點四六的人贊同新憲法,也就是贊同巴斯克是西班牙王國的一個自治地區,而反對獨立。

在這種民眾分裂的情況下,「埃塔」這樣一個人數不多卻能量很大的暴力恐怖組織,就變得很關鍵。因為他們畢竟是巴斯克人,而他們的對立面是西班牙政府。如果衝突發生,他們很容易獲得巴斯克這樣一個「離心地區」的民眾同情。民眾雖然大多不贊同恐怖行為,可是一旦政府鎮壓,民眾又會本能偏向「自己人」。中央政府投鼠忌器,左右為難。而留給蘇亞雷茲的時間,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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