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到巴斯克去

改革必遇經濟困難

愛喝酒的西班牙人

何塞·路易斯之夜

蒙克羅阿盟約

制憲和立憲公投

我們到巴斯克去

佛朗哥去世一年半之後的1977年,西班牙順利進行民主選舉。新的制度只是對自由、對自由選擇有更大的保障。並不是說,它能確保一個地區不再遭遇困難。它並不能一竿子立即解決所有問題。可是,越是長期在獨裁統治下的地區,他們的期望值越高。制度轉型之後,社會對危機的心理承受能力會非常脆弱。

第二共和時期最後走向內戰,就和經濟危機有關。當時的西班牙經濟危機,是三十年代世界經濟大蕭條的一部分,內戰中斷了西班牙的共和制度。這次,幾乎和蘇亞雷茲開啟政治改革同時,西班牙遭遇又一次經濟危機。經濟困難出現在這個時候,怎樣處理,成為對西班牙政治改革的考驗。

這次經濟困難,來自1962年到1975年經濟高速增長後的發展不平衡。通貨膨脹,原材料價格上漲,失業率上升,而政府還沒有應對的經驗。它的端倪在早幾年就開始了。從1973年到1977年,西班牙通貨膨脹率一直在百分之十五居高不下,失業率增加了兩倍半。失業人口中,只有一半能得到福利救濟。於是,民生困難、罷工增加,西班牙成為歐洲國家中罷工率最高的國家。

1977年第一次大選成功,恰逢西班牙經濟困難。雖然經濟危機和政治上轉型並沒有直接聯繫,但是非常自然地,給了反對政治改革的人口實。這是西班牙民主改革很危險的時候。如果因此形成政治上的分歧尖銳化,就很容易把民眾往兩極拉,出現內戰前的政治兩極分化的狀況。一般來說,在野的反對派出於自身利益,會有這樣做的天然動機。可是,七十年代已經不是三十年代,西班牙的政治家,已經成熟了。

蘇亞雷茲認為,應付經濟困難必須和政治改革結合,要讓所有的政黨派別,都積极參与應付經濟困難,而不要使一部分人成為經濟困難的單純受害者,從而遊離於政治改革。他的策略是「政治求同」。

1977年9月,首相蘇亞雷茲邀請各大政黨的九位領袖,包括社會黨的岡薩雷斯,共產黨的卡利約,右翼人民聯盟的佛拉加,以及加泰羅尼亞政黨(PDC)和巴斯克地區政黨(PNV)的領導人,住進首相官邸蒙克羅阿宮,討論國家經濟問題。這些人覆蓋了西班牙從左到右以及自治區域的整個政治層面。

蘇亞雷茲這一手,獨具西班牙文化特色。

我們在西班牙旅行,漸漸適應了他們的作息時間。什麼都晚兩個鐘頭,正午不是中午十二點,而是下午兩點,午後他們要小睡休息三兩個鐘頭,然後再工作。城市裡最明顯,冬天的巴塞羅那,商店會在下午一起關門,告訴你下午四點再開。當別的地區夜市結束,城市要進入安睡時,西班牙夜間生活剛剛開始,酒吧咖啡館裡燈火通明、人潮洶湧。

西班牙人愛喝酒,這個盛產葡萄的國家,也盛產價廉物美的葡萄酒。西班牙人還健談,他們一旦感覺你是一個可以談的朋友,話匣子打開,那就推心置腹,滔滔不絕,甚至忘記面前的旅人其實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酒吧咖啡館或者小飯館的桌子,往往從屋裡綿延到屋外,人們坐著站著,一杯在手,滿面紅潤,兩眼放光,面對面地大聲說著話。這鏡頭幾乎是一幅完美的圖畫,卻可以出現在西班牙的午餐時間,更不要說晚餐了。這和美國文化很不一樣,美國人的午餐時間屬「工作之中」,極少看得見公開喝酒。西班牙人不一樣,他們喝酒聊天,比比畫畫的樣子,你在旁邊看著都挺高興。和巴黎露天咖啡座的優雅相比較,就更是另外一回事。

西班牙人愛喝酒,卻又非常自尊,喝醉酒耍酒瘋或者出洋相的事情,非常罕見。我們從早期的西班牙旅行記里讀到,外來旅人對此印象深刻,說高傲的西班牙人,喝酒是一種驕傲,控制自己喝得適可而止,也是一種驕傲。把好酒的西班牙人當酒鬼,實在是對他們莫大的誤解。

蘇亞雷茲「政治求同」的一個具體做法,就是「談」。不談怎麼能求同,求同必須談。蘇亞雷茲擅長的談,不是政治家們的正式會談,而是一個西班牙人和另一個西班牙人的面談。這種談,不能在會議室里,通常是在飯店裡、酒吧里。在場的不是秘書工作人員,而是飯店侍者。桌子上不一定有文件筆記,卻一定要有香檳葡萄酒。還有,這樣的談沒有時間的限制,喝著酒,可以無窮無盡地談下去。西班牙人,本來個個都是夜貓子。最後,把政敵談成朋友,把分歧談成合作。

這樣的私下面談,有段時間經常借馬德里一家叫做「何塞·路易斯」的飯店進行。所以,這種政治溝通方式有個浪漫的名字,叫做「何塞·路易斯之夜」。他們甚至總結出經驗,「何塞·路易斯之夜」,必須在飯店酒館這種公開場所,必須隨心所欲,沒有議程,沒有規定議題,沒有非要達成的結果。還有,人不能太多,否則氣氛出不來。

「何塞·路易斯之夜」是西班牙文化中產生的獨特的政治溝通方式,蘇亞雷茲首創,在西班牙政治改革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相信,這和西班牙文化中的那點天真和驕傲有關。在酒杯前坐下之前,他們就有那點天真和那份驕傲的。酒只是催生了天真的袒露和驕傲的燃燒。葡萄酒只是撕下了政治給人套上的假面具,心中原本有一份拉丁真情。假如工於算計,以計謀為高明的政治動物,喝之前就會撂下那句話:喝酒之後的承諾是不算數的。

這次,蘇亞雷茲要防止經濟困難造成政治分裂,他乾脆把所有黨派都請到家裡來談。

10月,他們宣布,已經就經濟、政治政策達成一致意見。10月21日,他們發表了長達四十頁的文件,各黨派的三十一個代表在文件上簽字,被稱為蒙克羅阿盟約。

蒙克羅阿盟約的經濟部分,是緊縮和節制的計畫。國家更多干預經濟,控制工資水平;提高退休金30%,將失業福利提高到最低工資水平,用遞增的所得稅代替間接稅,開徵新的公司稅和財產稅。社會保險和政府開支將受議會嚴格監督。他們還同意,為七十萬學生增加新教室,最終目標是免費教育。他們還一致同意把地區性的語言和文化引入學校課程。盟約還包括改造貧民窟,控制城市土地投機,補貼住房。其農業改革計畫,是把租地者轉變成土地所有者,最終結束佃農。

為此,工人必須接受到1978年工資上漲百分之二十二的上限,這意味著工資水平停滯,不再加工資,但是也不下降,因為政府的目標是把通貨膨脹率控制在百分之二十二。

盟約的政治部分是一些有關立法的意見,目標是要把政治改革導入法治的軌道,最終實現新憲法。其中最重要的是修正了對公共秩序法的定義,定義為「在自由、和平、和諧地享受民權和尊重人權」基礎上的公共秩序。政治改革還包括警察的改造,將民衛隊置於內務部之下,而不是軍隊控制。

它開創了新的政治運作形式,就是坐下來,談到能達成共識為止,這就是「求同政治」。這種方式在西班牙歷史上從未有過,此後卻屢屢發揮作用,特別是在一年後的制憲過程中。西班牙的政治不再是鬥爭的,而是競爭的合作的共同參與的政治。遊戲規則建立起來了,參與者明白犯規才是犯規者的自殺。

這是蘇亞雷茲在改革進程中期的關鍵時刻,依靠在野黨和反對派來對付經濟困難。執政方作出一些承諾,其條件是民眾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忍受經濟困難,在野黨不惡意利用經濟困難和民眾的失望來給執政一方製造麻煩,而是幫助政府說服群眾忍讓。事實上,這次盟約的執行,在短期內有利於政府調整而不利於民眾。民眾是生活艱辛的實際承受者。特別是共產黨這樣的左翼政黨,沒有從盟約中得到什麼,卻放棄了他們本來可以利用這種形勢擴大影響力的機會,實際上是反對黨作出了很大犧牲。卡利約堅持這樣做,不僅是他的思路轉變,還表現了一個誠實政治家的底線:歸根結底,你是要什麼?如果是為了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當你確信協助政府渡過難關,符合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妥協與合作,就是一個誠實的政治家的自然選擇。

蒙克羅阿盟約讓我們對西班牙人刮目相看。當時,距離佛朗哥去世還不到兩年,距離大選之後不過四個月,落選的各黨,還在吞咽失敗的苦果,其中有佛朗哥時期的權勢人物佛拉加,有最大的兩個在野黨,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給蘇亞雷茲一個「好看」,而且名正言順,在野黨代表民眾抗議,為民請命,天經地義。我們看到過多少新生的民主實驗中,在野黨能煽動就煽動,能開打就開打,哪裡肯做這樣的配合。西班牙民主改革最困難的時候,失業率幾乎接近美國三十年代大蕭條的水平,西班牙卻忍了過來。由於蒙克羅阿盟約,西班牙政治改革在經濟極為困難的七十年代順利展開。西班牙人能如此走下來,實在令人驚訝。

大選之後,西班牙歷史上遺留的很多矛盾還沒有觸動,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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