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公投和第一次大選

政治改革法獲得全民公投

蘇亞雷茲和共產黨的對話

加泰羅尼亞的回歸

遺留下來的巴斯克問題

第一次大選成功

「熱情之花」回來了

我有時候會奇怪,是不是民族性格對一個國家的命運走向,會起到很大的作用。有時候,你會覺得西班牙人有點狡黠,可是卻絕不猥瑣,他們永遠不是那種被視之為智慧的世故。他們驕傲,卻不是唯我獨尊的傲慢。這種精神驕傲不是要別人對他絕對臣服,他的驕傲恰恰就體現在自己的服從。那是在國王面前軍人的驕傲,那是在女人面前堂·吉訶德式騎士的驕傲,還有,在真理面前紳士的驕傲。

國會以大比數通過政治改革法,而國會議員們還都是佛朗哥政權下的人。通過這一法案,是國會的「自我改革」。他們是舊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卻自願地為改革鋪下道路。事實證明,從威權體制向民主體制和平轉變的啟動者,只可能是體制內的人們。他們有意願,改革才能良性啟動。這些國會議員投下贊成票的時候,一定也有人會像蘇亞雷茲一樣想到,開始民主選舉,自己就可能要退出政治舞台了。在這個時候,仍然投出贊成票,那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

隨後,蘇亞雷茲把政治改革法案提交全民公投。這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政治改革,雖是上層引導,卻是制度性變革,它將遇到的困難和危機無法預料。如果沒有全民的認可和參與,在困難關頭,就可能缺乏民眾支持,改革的合法性和正當性,也會出現疑問。未來可能遇到經濟困難,遇到民眾生活水平下降,遇到決策層失誤,遇到社會危機,哪怕是遇到天災,人們都會懷疑,這是不是改革的結果?為什麼要改革?

全民公投賦予政治改革法以合法性,也向政治精英們顯示民心和時代潮流。如若不想被時代拋棄,就要加入共同的「遊戲」,不要自外於民主進程。這是體制內保守派,體制外的極端反對派,都應該了解的。

此刻,最大的反對黨西班牙共產黨尚無合法地位,不能公開活動。蘇亞雷茲認為,一個組織良好的大黨處於非法狀態,對國家制度很是危險。擔任首相後,蘇亞雷茲通過中間人和流亡巴黎的卡利約秘密接觸,也就是談判。在這方面,蘇亞雷茲非常出色,他善於傾聽、理解對方,善於作出承諾,也善於在無法履行承諾的時候修改承諾,讓談判繼續下去。他的信息很明確,為了西班牙,你修正黨的政策,我設法讓你合法。

1976年12月15日,公投政治改革法。可當時,讓共產黨合法化的條件還沒有成熟。共產黨提出發動總罷工抗議。有意思的是,社會黨年輕的總書記岡薩雷斯也表示,沒有共產党參與,這樣的公投是不公平的。社會黨內部也有人提出,應該和共產黨一起號召抵制這次公投。

社會黨和共產黨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共產黨當初是從社會黨中分離出來的。兩黨在意識形態上有很大的一致性,內戰時期他們是最一致的戰友。他們的分歧,凡涉及國內,大多是政策和策略上的差別。在國際上,社會黨隸屬於社會黨國際,從那裡得到包括財務的各種支持;西班牙共產黨原隸屬於第三共產國際,受蘇聯影響,到七十年代才完全獨立。這次岡薩雷斯的「打抱不平」卻和過去的黨派淵源沒有關係。他的看法實際上和蘇亞雷茲一致:民主改革進程把共產黨排斥在外,不僅不公平,對改革本身也非常不利。

隨著公投日的接近,社會黨內部溫和派佔了上風,那就是,不管有多少人提出抵制,公投將會照常進行,並且將得到大眾認可。公投即使有缺點,還是具有合法性。如果社會黨公開抵制,等於把自己排除在外,讓自己邊緣化。這是不明智的。

1976年12月16日,佛朗哥死後整整一年,西班牙人民對政治改革法實行全民公投。百分之七十八的選民參加了公投,其中高達百分之九十四點二的人贊同政治改革法。蘇亞雷茲的評論簡潔而到位,他說,「這是常識獲勝」。

這一結果,對所有人都意味深長。它讓大家看到民眾要求改革的一致性。公投結果證明,西班牙人民在經歷了內戰、經歷了佛朗哥長達四十年的統治之後,痛定思痛,終於醒悟。他們再也不要內戰,再不願意在威權統治下,落後於歐洲,落後於世界潮流。

更重要的,不論在朝在野,西班牙的老政治家們看到,現在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已經是新一代西班牙人。他們眼睛裡的世界,已經和上一代不同。新一代的夢想和當年「九八」一代不再相同。

新西班牙人不再念念不忘一流殖民大國、海上霸王的古代「強國夢」,他們不再關心歷史賦予古西班牙的驕傲和榮耀。「九八」一代的摸索和爭論,「尋根派」和「歐化派」的抗衡,到新一代人這裡,逐漸融合,漸漸清晰起來。他們是現代西班牙人。他們能夠把政治制度的現代化和文化的獨立,區分開來。君主立憲制的恢複,國王的存在,宗教的保存,文學藝術的蓬勃發展,使得大眾對傳統失落的擔憂得到消解。不再擔心會丟失「西班牙靈魂」,他們永遠是獨特的西班牙人。同時,西班牙要健康地富國強民,要在政治制度上成為一個現代先進的民主國家。這就是西班牙的方向和目標。在這個意義上,「回到歐洲」的必然性,獲得了大眾認同。

公投也悄悄地給政治家們上了一課:此後,民眾要用選票說話了。政治權力的來源,將要從根本上改變:從威權體制內權力從上到下的分配傳遞,變成民主體制內權力從民眾層面產生。

公投之後,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展開他的大膽計畫,爭取合法化,進入民主遊戲。他想逼一下政府,讓共產黨的公開成為既成事實。卡利約早已從法國回到馬德里,卻一直留在「地下」。此刻,他舉行公開集會向政府挑戰。蘇亞雷茲非常尷尬和惱火,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命令警察抓卡利約。可是抓了又怎麼辦?如果起訴,就將傷害已經展開的改革策略,即「政治求同」。蘇亞雷茲只能公開地抓,隨後悄悄放人。這麼一逼,蘇亞雷茲看到,他的時間有限,合法化必須儘快做,否則早晚要出亂子。

亂子已經出了。西班牙共產黨內部從來不缺極端分子,黨內很快分裂出一個小團體,他們相信暴力鬥爭。就在公投前夕,在巴斯克地區,他們綁架了一個政府高層官員。在公投以後,他們又綁架了另一個軍事司法官員。他們的做法激怒了極端右翼分子。就在同一天,極端右翼分子在馬德里殺了五個人,其中四個是共產黨的勞工律師。內戰前左右兩派相互廝殺的景象,竟然再現了。

右翼極端分子等著共產黨針鋒相對的行動,他們知道共產黨也有不願示弱的傳統。這一次,卡利約領導下的共產黨卻沒有被挑起來,相反他發表呼籲,要求所有人保持理智和冷靜。在受害者的葬禮上,共產黨組織了一個聲勢極其浩大的沉默致哀,它所表現出的力量和紀律性,讓蘇亞雷茲深感震動。共產黨在此刻表現的剋制,反而一下打消了民眾原來對西班牙共產黨的成見,消除了對共產黨合法化的顧慮。當時的內務部長米亞(Rodolfo Martin Milla)後來回憶自己在收音機里聽葬禮實況轉播的情況時說:「我知道,共產黨在那天贏得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同時,西班牙政治舞台上,各路人馬也開始把眼光放在選舉上,他們開始組黨。

體制內的老班底里,最有影響的是佛拉加。他曾是佛朗哥的人,位居要職。他相信,西班牙民眾是傾向右翼的。他開始把原佛朗哥政權的舊人拉起來,組織一個右翼政黨人民聯盟(AP)。他們原來就有權,掌握著政治活動的資源,這是改革剛啟動後第一個冒出來的新黨,其速度可謂迅雷不及掩耳。他們開始組黨,對民主改革進程是個好消息,說明佛朗哥的舊部開始認同改革。這個右翼政黨的成立,大為削弱了來自右翼的反改革力量。

這一來,首相蘇亞雷茲變得有些尷尬,本來可以和首相一起組黨的人,讓佛拉加給組進了人民聯盟。可是,蘇亞雷茲或許比佛拉加更了解西班牙民眾。他認為,自己未來的政治定位不要有左右偏向,最好是居中。現在,右翼有人民聯盟,左翼有在野的社會黨、共產黨,他應該在中間找個位置。作為首相,他又不便馬上自己組黨。直到大選前,一大幫小黨聯合起來,組成民主聯合會(UCD),成為最大的中間偏右政黨,推選還沒有著落的蘇亞雷茲做他們的領頭人。

大選之前,蘇亞雷茲必須越過的最後障礙,讓共產黨合法化。1976年年底到1977年年初,極端左右兩派都出現了零星流血事件,軍內保守派非常憤怒,認為蘇亞雷茲表現軟弱,處理不當。他們公開提出要首相和內閣辭職。這時,蘇亞雷茲感到,必須趕在自己和體制內保守派關係惡化前,抓緊共產黨的合法化,使他們參與大選。

1977年2月27日,首相蘇亞雷茲和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會面。這種面對面的個人交談,是蘇亞雷茲的長項,在西班牙當代政治史上很有名氣。在他政治生命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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