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殉難谷的十字架

殉難谷的教堂

佛朗哥死了

國王有了一個新首相

社會黨和共產黨的合法化

議會通過政治改革法

以馬德里為中心,周邊有幾個小城市是值得一看的,包括西班牙老都城托雷多,有著古羅馬輸水道的塞哥維亞,還有埋葬了西班牙歷代國王和王室成員的艾斯科里亞——那個綜合了王宮、教堂和修道院的城堡群。西班牙內戰剛剛開始的時候,共和政府槍斃的長槍黨創始人何塞·安東尼奧,也曾經有很長時間被寄葬在這裡。去過艾斯科里亞以後,旅人們一般都會順道去造訪殉難谷(Valle de los Caidos)。

殉難谷在瓜達拉馬山脈的群山之中,在艾斯科里亞以北,大致相距十三公里。這兒的地貌十分特別。我們從艾斯科里亞驅車去殉難谷,一路上,古鎮、村落、田野、牧場,我們已經見慣了西班牙乾旱貧瘠的山區,在這裡卻迎得一片清涼。這裡是山區,卻風光秀麗。接近殉難谷,山坡上滿是莽莽蒼蒼的松樹林,山溝里溪水淙淙。我清楚記得,在接近殉難谷的時候,車裡就有人不由自主驚訝地指點說:「看啊!」真的,非常奇特的景觀,周圍是覆蓋著密密松林的群山,深色,輪廓柔和,從兩邊向中間湧來;而中間,如同是在群山簇擁之下,異峰突起。它不僅比周圍的山林高,而且,唯有它,在接近山巔的時候,嶙峋的巨石開始漸漸地從綠色的植被中升起。植被褪去,只有在石縫裡,還零星長著一些生命力特彆強的低矮松樹;最後,是巨石,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就在群山自然推出的絕頂之上,是一個圍繞著雕飾的、高達一百五十米的花崗岩十字架。

這個十字架是一個特殊教堂的尖頂,整座山峰就是教堂。在教堂前,大山向陽的一側,一個有著層層疊疊台階的巨大廣場,鋪設著大塊的花崗岩,一直延伸到懸崖之邊,在那裡,有一條細細的欄杆圍繞。走到廣場前緣,可以俯瞰山谷,遙望起伏的群山。從眼前鬱鬱蔥蔥的松樹林,向前展望,可以直到綿綿無盡頭的青黛群山。回過身來,是環形的教堂立面,它極其簡樸,兩側是嵌入長方門框連續拱門的柱廊。正中的拱門並不很大,可是有一個厚厚實實的石塊築就的門樓。它仍然是簡樸的,門楣上方,是正立面唯一的巨型雕塑——那是一個悲哀的母親,抱著她死去的兒子。

這個教堂正立面的設計極為克制。白色石質的環形入口之上,越過一段自然山石的山體,就是白色的十字架在呼應。建築師是把山體作為教堂立面的主體,給設計進去了。整體可以說是一個建築,也更像是一個紀念碑。

這就是殉難谷,它紀念的是內戰雙方的死難者。

從大門進去,因為是山中隧道,照明就全靠燈光。燈光設計得幽暗,使它更有教堂的氣氛。兩側的雕塑風格古典,造型細節卻也足夠現代,這種分寸掌握得極好。隧道兩壁,有些地方裝飾著大幅掛毯,卻由於光線不足,有些朦朧。有些地方有意裸露著原始的花崗岩山石,和精工細作的部分產生強烈的對比,顯出力度。那些精美掛毯後面,安放著四萬殉難者遺骸。教堂深入山崖整整二百六十一米,因此被稱為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

盡頭大廳,最高的地方有四十一米,這是教堂的高潮,頂上是色彩素雅的圓形天穹畫。最後的聖壇,視覺焦點處理的感覺非常好。走到這裡,我看到我的朋友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就在這個耶穌受難像前坐下,進入默默哀悼的氛圍中。這個漫漫隧道,如同西班牙內戰的漫漫黑夜。多少死亡、多少傷痛、多少悲哀、多少絕望,最後人們在悲憫中,燃起靈魂被救贖的希望。

那是佛朗哥時期建築師的作品。我想,在內戰硝煙尚未散盡、在世界大戰的炮火仍在歐洲轟響的時候,這些建築師是把自己對內戰的理解、對戰爭的厭惡、對和平的企盼、對民族和解的嚮往、對上帝眷顧西班牙民族的期待,都放入了他們的設計之中。

這個建築作品本身,表達著許許多多難以剝離的複雜成分。

它本身是一個「佛朗哥工程」。它的設想、選址、設計等一系列準備工作,可以說,從內戰剛剛結束時就開始了。直到1958年完工,它整整進行了二十年。人們不由會首先想到,內戰結束時期的西班牙窘迫狀況。那是西班牙政治落後、經濟凋敝、民生維艱的時代,人們會奇怪要建造一個紀念教堂的設想。可是,其實這樣的念頭並不那麼奇怪,這正是歐洲的凱旋門傳統。就算許多沒有這樣傳統的國家,在一場內戰勝利之後,也會在勝利的一刻,立即起念要建一個紀念碑。

可是,當時不顧民生負擔,執意做成如此巨大的規模,恐怕又是佛朗哥的封建君主派頭在作祟。只要他想做,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然而,同樣是豎立一個內戰紀念碑,尤其是如此規模的一個永久性紀念建築。它以怎樣的立意豎起來,對站在一個新起點的整個西班牙民族,對在1939年之後出生的下一代,又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這個紀念建築,它可以紀念和謳歌自己一方的英雄,它可以頌揚自己一方的勝利,如此一來,敵我之分就定位清楚了。而內戰也就不是一場悲劇,它是終於戰勝了敵人的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世界上有多少內戰紀念碑,是在這樣的立意之下,設計建立起來的。

可是,西班牙內戰紀念碑是一個教堂,門楣上唯一的雕塑,是西班牙母親悲慟萬分地俯身懷抱一個西班牙的兒子。在這個教堂建成的時候,雖然它最重要的位置,是安放了右翼英雄、長槍黨創始人何塞·安東尼奧。可是,同時隆重安葬的那四萬個棺木,安息的不僅僅是佛朗哥一方的「人民英雄」,而是西班牙內戰雙方的殉難者。設計的立意,是強調內戰的悲劇本質,是在表達,雙方都是犧牲者。

可以說,這些建築設計師和藝術家們,非常出色地用他們的藝術手法,表現了這個紀念建築的立意。可以想像,如此重大的一個給內戰「定調子」的作品,哪怕最初是建築師們提出的設想,也必須經過佛朗哥的同意。而這樣的內戰紀念理念,能夠在1939年的西班牙被確立下來,使我們不能不看到這個民族根深蒂固的宗教文化在起作用。原罪的概念、人需要被救贖的概念深植在西班牙人的心中。一種天生的悲劇感,從來沒有離開他們。這是他們在槍聲剛剛停息的戰場望出去,那遙遠地平線上升起來的民族和解、重新出發的一線希望。

可是,政治中的佛朗哥又認為他必須用強權來穩固他的勝利。回到現實中,他的統治仍然有冷酷無情的一面,他要讓自己相信,這樣的統治,也是為了「上帝和西班牙」。內戰後的西班牙錯綜複雜。願念和現實在強烈衝突。這種衝突也悲劇性地發生在這個殉難谷的建造之中。這個工程使用囚犯為勞力,其中不乏大量的政治囚犯。他們是內戰之後的殉難者。這就是真實的、矛盾重重的歷史,繩結扣著繩結,纏繞在這個殉難谷。直到佛朗哥自己也入葬此地,西班牙的這個繩結,仍然沒有解開。

佛朗哥死於1975年11月20日。那一年,巴斯克地區的衝突已經到了雙方都難以忍受的地步。巴斯克的極端組織「埃塔」是在1968年成立的,當年就開了殺戒,此後越演越烈。而在政府一方,癥結就在從內戰後佛朗哥獨裁政府一開始就建立專制思維,沒有本質的轉變。對佛朗哥來說,對獨立運動的極端分子,不僅沒有司法公正的必要,而且可以在這個「危險地區」肆意鎮壓和擴大報復的範圍。結果,衝突愈演愈烈。

1975年,政府中的右翼強硬派在巴斯克大肆鎮壓,人心惶惶。而極端分子的恐怖謀殺案也急劇上升。秋天,西班牙政府通過了一個反恐怖法,根據這個法律,陸續判決了十一個巴斯克人死刑,等待處決。他們的罪名是涉案謀殺,也就是涉案參與恐怖活動。我們查了這個時期的各種資料,發現無論是當時或事後,論及這個案子時,幾乎沒有人關心這十一個人的謀殺罪案情,而是一致譴責這樣的判決。

其根本原因,就是西班牙的司法制度在它的政治制度的影響下,和現代司法嚴重脫節,實在無法取信於民,也無法取信於國際社會,西班牙的司法還是封建社會的衙門。

這次的十一個死刑,基本上是所謂軍事法庭判出來的。這十一個人里,有兩個是懷孕婦女。既然沒有獨立司法,當然是政府操縱一切,被告沒有應有的權利,法庭嚴重存在根據政府需要殺雞儆猴的傾向。這樣的審判和判決,在現代國際社會看來,簡直是草菅人命。而在西班牙政府一方,又認為只要是「符合國家利益」,當然是政府說了算;對這樣的犯罪分子還要談什麼被告權利,所謂審判本來就是一個形式。

於是,這一死刑案件引起國際社會極大關切。在外界壓力下,1975年9月26日,佛朗哥親自主持了一個內閣會議,討論是不是要推遲執行死刑。同時,歐洲議會發表決議,呼籲西班牙政府寬恕這十一個人。第二天,兩名懷孕婦女和四個男子免除了死刑,但是另外五個人的死刑,仍然在國際社會的一片抗議聲中被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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