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戰後西班牙,置之死地而後生

戰後的報復和流亡

佛朗哥之謎

佛朗哥和希特勒的會面

西班牙的中立

密斯·凡·德羅展館

站在十字路口的西班牙

還是上次去法國之前,我們的朋友卡琳送了一本DK旅行系列的《法國》給我們,從此和它有了緣分。唯一的缺點是紙張太好,像磚頭一樣壓背包。可我們還是很喜歡這套指南,這次去之前,買了同一系列的《西班牙》。在馬德里的那幾天,有空除了翻翻歷史書,就是翻它了。書的質量很高,可是書里的信息量太大,就擔心可能有錯,以前看那本《法國》,就發現過兩處錯誤。所以,這次看到書上說馬德里大大小小有上千座凱旋門的時候,我趕緊向那位住在馬德里的朋友求證。他說,是有那麼多。

凱旋門都是在紀念戰爭或是戰役的勝利。一千座凱旋門,怕不是什麼好兆頭,因為勝利都是要靠打才能得到的。可以想見,西班牙是怎麼走過來的。不過我們在馬德里逛街的時間很少,看到的凱旋門也就不多,而且幾次都是匆匆在車中急急駛過,沒有機會細細打量。

勝利之後建一座凱旋門,那是歐洲的傳統。可是在1939年的西班牙,佛朗哥勝利之後,要做的遠不是一個建凱旋門的工程。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戰時槍殺俘虜的情況,其實很普遍,攻下城池之後對平民的報復性屠殺搶劫,也很普遍。戰爭釋放了人性惡,戰場上殺紅了眼、因軍中同袍的死亡滋生報復心理,都是原因。殺俘虜甚至還有技術上的原因:軍隊急著轉移,大批俘虜帶不走,放了就可能是放虎歸山,建立俘虜營又需要財力精力。所以,殺俘虜曾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固然戰爭本身就是殘酷的,可是從近代開始,終於開始有了國際間關於戰爭的人道規範,如關於戰俘待遇的《日內瓦公約》,有類似紅十字會的機構開始監督。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進步。

雖然有這樣的條款,在戰爭中,這些人道條款很難得到嚴格遵守和執行。而在戰爭之後,執行狀況應該說要好得多。在國家與國家的戰爭之後,戰俘釋放緩慢、戰俘營衣食和醫療不足,繼續造成戰俘死亡的情況,還是在發生。可是,在戰爭完全徹底結束之後,還在大量槍殺敵國戰俘的事情,已經很少發生。戰勝國在戰敗國的土地上,在沒有反抗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大肆槍殺平民,已變得罕見。

那麼,內戰是在同一個國家、同一民族中發生的戰爭,在戰爭結束之後,勝利者似乎當念同胞之情,給失敗者以體恤。同種同族,似乎也應該更容易取得和解。可是在歷史上,一些國家內戰之後對已經放下武器、解甲歸田的前敵方士兵的處理,甚至對敵方之政黨成員乃至平民的處理,往往會比對外戰爭的敵方戰俘更殘酷。

內戰之後對自己同胞的血腥清算,是在許多國家發生過的事情。這常常是國際監督的死角。好像這是人家在自己家裡實行家法,你憑什麼上去多嘴,有什麼權力去管。更何況,還可以國門一關,裡面槍聲也罷、哀號也罷,根本傳不出去。

1939年2月6日,西班牙共和政府總統流亡法國之後,內戰還未最後結束,佛朗哥就已經儼然是國家首腦了。2月13日,他簽署了《政治責任法》,宣稱所有馬德里共和政府的支持者,都是擁護「非法的」共和國,因而都是「有罪」的。他將法令追溯到五年前的1934年,並且規定「嚴重默從」都屬「重罪」,這麼一來,左翼政黨的前黨員就都岌岌可危了。雖然在戰爭結束的最後關頭,他在廣播中許諾「對所有未犯罪者將寬大處理」,佛朗哥本人還解釋說,只要沒有刑事罪行,僅在共和軍中服役或參加了左翼政黨,不算犯罪。可是,這個許諾顯然沒有兌現。

很難想像,在我們去過的所有美麗的西班牙城市,戰後都籠罩在無節制的報復中。一個歷史學家寫道,在1939年7月,馬德里每天被槍斃的人在二百人至二百五十人之間,巴塞羅那是一百五十人,就連塞維利亞,這個從內戰開始就從沒有被共和派佔領過的城市,每天都有八十人被槍斃。直到1940年,佛朗哥的監獄裡還有二十七萬政治犯。左翼中有一位非常溫和的社會黨領導人,七十歲的朱利安·貝斯特羅教授,被判了三十年徒刑。

到底有多少人在戰後的報復性鎮壓中喪生,至今沒有定論。有些歷史書里估計戰後被佛朗哥政權槍決或關押而死的人高達二十萬。這一數字可能高估,但是數量達到近十萬或十餘萬是有證據的。更多的左翼民眾在社會生活中遭受種種迫害。這幾乎是一種民族命運。其實根據共和派在內戰期間的行為和思路,很難說,假如是共和派取得勝利,流的血就會更少。差別只是另換一批人流血罷了。這就是西班牙的悲劇。

除了一些西班牙共產黨人流亡蘇聯,大多數逃亡者都來到了法國。隨著最初的報復減弱,幾個星期後,就有一半的法國流亡者回到西班牙。

一直在幫助西班牙政治流亡者的路易斯·費希爾寫道:這些流亡者處於痛楚之中,他們相互間「人咬人,朋友攻擊朋友,政黨分裂為派系,派系又分裂為一些集團,集團中又產生更小的集團」。「人人都在推卸責任,人人都在進行瘋狂的攻擊,人人都認為西班牙未來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然他們還要為如何生存而煩惱憂慮。事實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將對西班牙無所作為。這是流亡者的悲哀,他們是非常不幸被歷史無情拋棄的一代人。因為,接下來,佛朗哥要統治西班牙將近四十年。

最令人想不通的是,照一些歷史學家的說法,西班牙是讓所有去過那裡的蘇聯人倒霉的地方。不知究竟出於什麼原因,那些代表蘇聯去援助西班牙內戰的人,大多在回國之後以各種理由被斯大林逮捕、監禁和槍斃。他們中的很多人,在西班牙內戰期間是共和派一方的英雄。

佛朗哥宣布內戰結束,開始統治西班牙之後不過五個月時間,德國進攻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開始了。

雖然佛朗哥宣稱,他要使得他統治的西班牙,其制度「來源於西班牙歷史、我們的傳統、我們的心靈」。可是,他毫不諱言,他要效仿德意的模式,尤其是義大利的工聯主義。義大利人在風格上和散漫的西班牙人有非常相似的地方。義大利曾經呈現一副落後國家的樣子,火車都永遠不準點。墨索里尼上台,強調紀律與整頓,曾經以「讓火車準點的人」風靡歐洲,迷住多少人,也讓佛朗哥仰慕不已。

那是歐洲大戰的前夕,1939年5月19日,就在我們眼前的馬德里大街上,佛朗哥二十萬軍隊舉行遊行,其中有穿褐衫的義大利師,還有希特勒的神鷹軍團。他們都是西班牙內戰中佛朗哥一方的外籍軍團。看著這樣的遊行,誰也不會懷疑,在未來的世界局勢中,西班牙將和義大利一樣,成為希特勒最堅定的盟友。

可是,現在回看當年,顯然誰也沒有摸透佛朗哥的心思。佛朗哥是一個謎一樣的人。首先一條,不論是站在哪一方的西班牙人,都承認佛朗哥是一個最不「西班牙」的人。他冷靜、理性、堅定,一點不浪漫。所有的人又都承認,佛朗哥是一個天生的軍人。

佛朗哥長得就很不像西班牙人。他五短身材,有點發福。以個性來說,佛朗哥生活規律、健康、煙酒不沾。他會拉提琴和畫畫,閑暇時間散步打獵捕魚。平時言談溫和,說話細聲細氣,只要不是在打仗,他每天一定是和妻子女兒同桌吃晚飯。佛朗哥出名的重家庭生活,宗教性很強。研究佛朗哥的歷史學家,都說佛朗哥身心平衡而且健康。

佛朗哥出生在一個海軍世家,四代人服役於西班牙海軍。佛朗哥的父親是個海軍軍官,佛朗哥自己也從小立志當海軍。可是,在他成長的年代,西班牙在美西戰爭後海上霸主的地位已經徹底失去。1907年,他去報名海軍學院,那時西班牙已經沒剩下幾艘老舊軍艦,也要不了那麼多海軍軍官了。那年的海軍學院考試被取消,佛朗哥只好報考托雷多的陸軍士官學校。他在日後的自畫像中,還是讓自己在畫像中「穿上」一身海軍軍裝,可見遺憾一直留在他心裡。

作為一個軍人,佛朗哥深具魅力。他勇敢、身先士卒,打仗經常騎著一匹白馬,沖在最前頭。在我看來,他似乎是一個對軍人素質追求過了頭的人,一旦離開家的環境,進入他的「職業軍人狀態」,就是一個冷靜到了能夠不動聲色地冷酷到家的人。照他心愛的獨生女兒的說法,他是一個能夠看著你的眼睛,照樣下令槍斃你的人。佛朗哥沒有政治理論,他只有自己的邏輯,強調秩序,要求社會有傳統的等級制度。據說他堅信這符合西班牙的利益。

內戰之後,很少有人知道佛朗哥究竟在想些什麼。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少失算。

西班牙內戰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即,不論是哪一個陣營的人都不會料到,佛朗哥心裡在堅持的一條,是無論如何要把西班牙保留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外。對西班牙來說,這確實格外困難——內戰期間德意對佛朗哥鼎力相助,理所當然要求回報。可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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