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深歌在槍聲中沉寂

詩人洛爾加和那一代的詩

兩次看弗拉門戈舞的不同體驗

詩人洛爾加之死

殘酷是屬於雙方的

戰場之外,西班牙民間瘋狂地自相殘殺,在內戰爆發的初期是一個高潮。

在內戰之前,兩派間的暗殺四起,這是法律和執法的政府部門失效的信號。內戰爆發初期,不論是在叛軍控制的地區,還是在政府依然掌控的地區,執法部門常常控制不了局面,社會秩序被群眾組織所左右。群眾組織一起來,所謂「法不責眾」的局面就形成了。權力落實到群眾組織這一層,正是無政府主義、工聯主義的理想。而這樣的左翼思想在西班牙的「共和地區」一時盛行。右翼佔上風的地區,原來的政府沒有了,權力也常常落在長槍黨這樣的群眾組織手裡。1936年的西班牙,作為社會公約的法律消失了。

在那一刻,人們得到長期未能獲得的解放感覺。當約束瞬間消失,一些人會感到茫然和困惑,另一些人會狂喜失態,這種狂喜會迅速推廣和蔓延。本來被隱匿、壓抑在內心的一切弱點、人性中本來就有的卑劣和殘忍,如潘朵拉盒子中的收藏,掀開盒蓋就一擁而出,再也無從收回。人們發現,他們曾經忌妒的人、討厭的人、不喜歡的人,甚至捏著自己借條的人,都可以在懲罰「敵人」的借口下任意加害。殺人,不再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犯罪行為,竟然還是「正義之舉」。

在「正義」借口出來的時候,道德約束也消失了。在內外約束釋放的那一刻,雙方都出現了一哄而起的濫殺無辜的高峰期。

許多人,包括一些知識分子,以羅織的莫須有罪名被殺,完全沒有道理可言。很多人只是混亂局面的犧牲品。有時,僅僅是某個人,出於他自己才知道的某種陰暗心理,一時性起,就能導致殺戮發生。西班牙最著名的詩人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加(Federico Garcia Lorca),就是死在這樣的不明不白中。

洛爾加緊接在「九八」一代後面,被稱為是「二七」一代。提起他們,就讓人想起在政治舞台之外的另一個西班牙。

在西班牙,就和在其他國家一樣,如若它正逢政治動蕩、風雲變幻之時,人們的視線就會集中在政治舞台上,看它的歷史時就只見一幫政治動物,找不到其他人。好像那幾十個或百來個人的主導和爭鬥就在決定這個國家的命運。最終,國家因為他們是更好了還是更糟了,實在很難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

可是實際上,在他們背後還有一個豐富的民間社會。人們在那裡生活,又在生活中,不由自主地發展著語言、住屋、服飾、烹調。一個社會,不論政治爭鬥如何打成一團,不論有多少芸芸眾生也為之捨生忘死,但只要那世俗的民間社會還在,正常的生活就有復甦的一天。

那些在高昂的政治風潮中被忽略的,似乎無關緊要的,看上去很疏離很自私很自說自話的那部分人,他們隨著自己的天性,在琢磨和創造一些好像只是自娛自樂、看上去對國家民族沒有什麼緊迫意義的東西,但這些創作卻會意外地恆久留下來,最終成為這個民族的精神主幹。當風過雲散,這些創造的集合體,就是這個民族本身。住在這個國家裡的人,他們因為這樣的創造物而凝聚在一起,相互認同,並且認同這片土地。這就叫文化。這就是高迪開始的大教堂能夠讓西班牙人有耐心一直造到今天的原因吧。而一些敏感的人,如倒霉的塞萬提斯,如戈雅,如高迪,他們在絮絮叨叨,他們在呻吟和嘆息,他們在畫布上塗抹著顏料,他們在畫著設計草圖,可正是他們,在成就著西班牙。使得它作為一個民族,不會永久在戰場上沉淪。

「九八」一代的詩人馬查多一聲:「哦,西班牙,你悲傷而高貴的土地!」令所有的西班牙人低下頭去。我喜歡他的《水車》,雖然,不知為什麼,對我來說,最後一句略有一點點「過」。

黃昏正在降臨

多塵而哀愁。

水在吟唱

它的民謠——

用慢慢旋轉的水輪和一個個戽斗。

騾子在做夢

這疲弱的老牲口……

伴著水聲

陰沉的節奏。

黃昏正在降臨

多塵而哀愁。

我不知哪個詩人

曾把輕柔的和聲

與如夢水流

聯結永恆的

轉輪之苦

和蒙住雙眼的

疲弱的老牲口!……

但我知道,一個

崇高的詩人,

一顆心,在暗影

和知識中成熟。

就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一片混亂中,仍然持續著一個哲學的學院的西班牙,和一個詩文歌舞畫的民間西班牙,這兩個部分原本就相通,在西班牙的氛圍中,它們就更容易走到一起。這是一個文化的西班牙。在很長時間裡,西班牙的大多數老百姓是不識字的,可是深厚的俗文化在民間積澱,積澱到一定的程度,也就雅俗不分了。這是民謠和民間音樂最豐饒的國家。西班牙人的吟唱永遠不會休止,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血液在他們的胸膛里奔騰。吉卜賽人和摩爾人的加入,是西班牙詩歌至關重要的元素。當西班牙人迷失在血腥之中,一嗓子深歌,會讓他們所有的人,靈魂慢慢回到胸膛。

馬德里的寄宿學院,在「九八」一代的馬查多之後,又來了「二七」一代的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加。

就在內戰前的年代裡,民間文化和現代文化常常在這裡匯流。這種交互的推動讓人入迷。就在那些年頭裡,在人們磨刀擦槍的時候,吉他從來沒有停止,詩歌沒有停止,弗拉門戈舞、繪畫的無窮變換、新的探索沒有停止。在西班牙旅行時,我們常常看到巨大的達利的照片,從某個窗口探出頭來,瞪著我們。畫壇先鋒的達利就曾活躍在這個時代的西班牙。即使槍炮聲臨近,深歌節還在舉行。

洛爾加出生在格拉那達附近的村莊里。他很幸運,在大多數人都非常貧困的年代,他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看他小時候的照片,他穿得體體面面,像一個文靜的女孩。他是個藝術全才,會彈鋼琴、會畫畫、會寫劇本,還能演戲。他更是詩人,照他後來向父親宣稱的那樣,他從出生出世開始就是一個詩人。他天生對文字、節奏和韻律敏感,他能直接用文字戳上人的軟肋:

在鮮綠清晨,

我願做一顆心。

一顆心。

在成熟夜晚,

我願做一隻鶯。

一隻黃鶯。

靈魂啊,

披上橙子顏色。

靈魂啊,

披上愛情顏色。

在活潑清晨,

我願意做我。

一顆心。

在沉寂夜晚,

我願做我的聲音。

一隻黃鶯。

靈魂啊,

披上橙子的顏色吧!靈魂啊,

披上愛情的顏色吧!

——《初願小曲》

洛爾加成長的格拉那達地區,就是摩爾人交出阿爾漢布拉宮,最後離開西班牙的地方。在西班牙,這是摩爾人影響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區。那是邊遠南方的安達盧西亞。那是深歌、弗拉門戈舞的故鄉。洛爾加是在這樣的民間歌舞中成長起來的。深歌和弗拉門戈舞是吉卜賽人的歌舞,可是它已經深深融入了安達盧西亞,又通過安達盧西亞人,融入西班牙人的靈魂。

大概只有一顆流浪的心,才能真正理解這樣的歌舞。有時候,不是人在流浪,而是心在流浪。我不覺得洛爾加是一個流浪氣質的人。他敏感、軟弱,甚至膽怯。可是,安達盧西亞把洛爾加浸溺在深歌的氛圍之中,他柔弱的心在戰慄、掙扎,幾近窒息,最後,這個安達盧西亞孱弱的兒子,直直從心裡哭出來:

吉他

開始哭泣。

黎明的酒杯

在破碎。

吉他

開始哭泣。

誰也

擋它不住,

要它停下

不可能。

按說到一個地方,總要入鄉隨俗,看到它最精彩地道的鄉土特色。精緻也罷,野蠻也罷,都長一長見識。鬥牛是西班牙最刺激的傳統活動,可是,憑著自己第一反應的感覺,還是把這個長見識的機會略去了。不過,我們自然不想錯過弗拉門戈舞和深歌。這次旅行,就看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馬德里。提起弗拉門戈舞,大家都很起勁地要去看,總覺得旅行中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很怕行程一緊就錯過了。於是,和朋友們一起去了馬德里的一家表演廳。電影里看到的不算,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現場表演。那次看完,我有點納悶。表演中間,有一部分加上了現代舞的演化,這一部分好看歸好看,可是顯然與弗拉門戈舞無關。其餘部分的舞蹈,應該是正宗的弗拉門戈舞,可看完又總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卻又說不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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