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迪伯德神廟下的兵營

電影《蝴蝶》的故事

迪伯德神廟

馬德里兵營被攻破

長槍黨的創始人何塞·安東尼奧被處決

內戰開始

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打響。

西班牙從第二共和國以來,就有一種全民政治化傾向。民眾高度關心政治,積极參与政治活動,不論左翼右翼,他們都要拚命協助自己一方奪取權力。有人通過正常的政治活動,也有人相信暴力和革命這樣的極端手段。

這折射了民眾內心的緊張。隨著暴力的加劇,人們認為,假如自己一方失敗,權力落到另一方手中,自己就不會有好果子吃。政治競爭變為生死存亡的鬥爭。現代社會裡,人們平時的日常生活,社區里人們的日常關係,自然是錯綜複雜的。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政治觀點的異同,還有很多親緣、朋友、同事的交往,有類似親情、友誼這樣的複雜感情。一旦政治挂帥,表態動武,人群就被分割開,推向兩極。哪怕以前從沒有在手上套個袖標的,這個時候也要找個「組織」加入。人們往往是會被時勢裹挾的。

從大面上去看,這時西班牙人是散的,山頭林立,滿地都是群眾組織。就像後來聲勢浩大的右翼組織長槍黨,其實只是各地群眾組織都用了同一個大名號,相互之間並沒有什麼組織上的聯繫。

就在我們這次從西班牙回來之後,偶然間看了一部叫做《蝴蝶》的西班牙電影,講的就是這段時間的故事。它描寫了一個西班牙鄉村,有富人和窮人,有保守的村民,有自由主義思想傾向的鄉村教師,有天真無邪的孩子,整一個風景優美、相對封閉的鄉村小社會。它描寫了外面的騷動漸漸影響到鄉村的生活,最後突變的一刻到來。人與人,也就是村民與村民間的關係,突然成為一種敵對的、血腥的關係。這部片子是同情左翼的,因此,裡面左翼的形象比較溫和、開明、進步,是善良的和受迫害的,而那裡的右翼和富人是霸道的,右翼村民的形象大多不是愚昧、就是兇狠。

這個電影很傳神。它準確描繪了這樣一個過程,一個普通的社區,如何在很短的時間裡,因政治衝突而變得緊張、暴力;描繪了衝動激進的地方群眾組織如何起來,變成一種血腥的恐怖勢力;描繪了民眾在複雜的、恐懼的情緒下如何壓抑和隱藏自己,以求得生存。電影主角是個十來歲的天真男孩。他和教師——一個老人,有著長久的深厚感情。可是,在風暴席捲一切的時候,男孩在大人的引導下,突然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敵我劃分,追在抓走老師的那輛車後。也許是出於恐懼而要掩飾,也許是出於真心的仇恨和憤怒,他開始辱罵並向載著老人的車子扔石頭。老人的表情是麻木的,隨著車子晃動,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這一瞬,讓我們看到了自己,看到在兩個相距遙遠的地方,雖然民族性完全不同,卻可以發生一樣的事情。

我完全相信在西班牙的一些村莊里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在內戰開始的初期,叛亂地區確有大量自稱「長槍黨」的群眾組織一夜間起來,他們濫殺左翼和無辜者。

可是,這個故事也並不是西班牙內戰故事的全部。它沒有告訴人們的是,在左翼佔上風的地區,也發生著完全相同的故事,只是雙方的位置顛倒而已。

這種必須站隊表態的情況也在軍隊發生。在內戰開始的一瞬間,軍隊首當其衝受到衝擊。發生的故事,慘烈不下於民間。

在馬德里,有住在那裡的朋友帶領著我們。他久居此地,熟門熟路,但還是很費心思地帶我們遊覽,為了能讓我們在有限的時間裡看儘可能多的東西。我們也就信馬由韁,完全鬆弛地在後面跟著。可是,有一個很特別的公園,記得我們只是碰巧路過而偶然進去的。

你不可能對它視而不見,見到了不可能無動於衷。那是在一個高坡上,在一片映著藍天的長方形水池旁的一組視覺分量很重的、方正巨石砌成的古埃及建築。好就好在是一組,有兩重大門,後面是一個叫做德波(Templo de Debod)的神廟。那是公元二世紀的埃及神廟。

前面在塞哥維亞看到的羅馬輸水道,雖然說是「羅馬」的,「原產地」卻就在當地。所謂「羅馬」,那是指時代和政治性質,是因為羅馬帝國擴張到了西班牙。可這個埃及神廟,最初並不「產」在這裡,而是在南埃及的尼羅河邊。原物從六世紀開始,就頹敗、廢棄了。在現在這個神廟裡,有一個小小的博物館,在那裡可以看到神廟在原址時廢棄後坍塌了一半的照片。那幾乎是一個廢墟。可是可以想像,在夜晚,月色下殘存的神廟,有尼羅河水在腳下流淌,仍然是何等地動人心魄。

它移建此地,是由於尼羅河的一場大變故,那個地區要建造阿斯旺水壩。196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始發起一個項目,搶救阿斯旺水壩建造後水庫淹沒區的考古遺址和古建築。這座神廟和它前面的兩座石門,就這樣在1968年移居西班牙,「復原」在這個高坡上,1972年開始開放給公眾參觀。在這裡,作為博物館展品,這樣的環境處理和展示方式,興許已經無可挑剔。可是,壯雖壯哉,但哪怕是千年巨木,它卻已是被連根拔起了。在尼羅河邊它是歷史,在這裡,它只是文物。

古建築修復的一條基本原則,是所謂修舊如舊。可是究竟舊到什麼地步,對每一個修復個案,考慮還是不一樣的。迪伯德神廟假如今天還是在尼羅河邊,修復可能更多保留略為殘破的狀態,也就是更多保留它的歷史滄桑。而在這裡,今天這樣基本修補完整的做法,興許是更正確的選擇。

埃及神廟的風格很特別,一是古埃及建築在結構上還不用圓拱,形式就受到材料的局限,跨度大不起來。可是,古代埃及人對力度的表現讓人佩服,方方正正的造型會顯得單調,可是這個神廟的整體造型有恰如其分的收分,這個形象就坐得住了。不單是那神廟的幾個精細雕琢的柱頭和入口的處理,還有那邊角和檐口精細的圓線勾勒,都讓你服了古人。神廟是雄壯渾厚的,卻不是粗糙的。

氣勢,更來自它不是建築單體,而是一個群體。兩個大門拉開,就有了鋪墊的空間,就有了抑揚頓挫的節奏,神廟本身成了最後推出的高潮。水池在引入晚霞和滾動的浮雲,它們也一樣映照著埃及的天空。

在水池的一邊,有一塊小小說明牌,告訴人們現在這座神廟的原址曾經是一個叫做蒙塔那(Montana)的兵營。

從西班牙結束旅行回到家後,讀著有關西班牙的書,蒙塔那軍營的名字又跳了出來。「蒙塔那兵營」,總覺得這名字熟,突然想起,那就是我們去過的、有埃及神廟的那個公園。這才知道,那裡竟發生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

1936年7月17日,莫拉將軍和佛朗哥將軍宣布起事之後,佛朗哥將軍到電台有過一個演講,解釋他們起事的理由。他說,無政府主義和革命起義已經毀了這個國家。在這種狀態下,憲法實踐的目標被終止了。不論是自由還是在法律面前的平等,都變得不再可能。地方分離主義在摧毀國家的統一。破壞社會秩序的人,正在有組織地傷害軍隊。軍隊再也不能袖手旁觀,眼看著這些可恥的事情發生。這次起事,是為了把公正、平等、和平帶回給西班牙。

這裡大概有一部分是佛朗哥們的訴求,佛朗哥一貫是個強調要用鐵腕來維持秩序的人,最看不得的是社會混亂的局面。可是,軍人起事本身就是叛亂行為。假如不成功,他們怕是要成仁。所以,世界上大凡軍事叛亂都是要大開殺戒的。而在佛朗哥的眼中,一向認為,只要最終目的是「恢複秩序」,過程中的殺戮只是必要的手段。這種對於「手段」的理解,西班牙左右翼的極端,看法大同小異。

起事一開始在隔海的摩洛哥,這是相當於殖民地的所謂西班牙「海外省」,然後迅速擴大到各地。當然不是每一個部隊、每一個軍官和軍人都支持這一行動,因此起事一開始,先就是一場軍隊內部的廝殺。短短兩三天,已經有效忠政府的將軍被叛軍殺死,也有起事的將軍被共和政府一方槍決。

17日之前,局面已經非常混亂。幾個大城市,早就是左翼工會組織的天下。相對來說,不論左右,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國,一本正經選出來的文官政府,比起民間組織來,都要溫和得多。可是遇到這種大變故,馬德里政府一時愣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們一度以為,這只是馬上會被平息的暫時局部騷亂。然而面對極右翼的行動,最知道怎麼應對的,倒是極左翼的群眾,摩洛哥兵變的消息一傳來,17日當天,馬德里的工會組織馬上開始給民眾發槍。

在馬德里,確實有軍人在商量著跟隨叛亂,要從蒙塔那兵營出發,佔領馬德里的中心地帶。可是他們沒有行動,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兵營里也有大量軍官和士兵並不贊成這樣的行動。但是工人們已經把整個兵營看作敵人,7月20日一早,一萬名工人,還有一些軍人、警察,也包括婦女和姑娘們,帶著他們的五千支步槍和兩門大炮奔著蒙塔那兵營去了。

工人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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