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不幸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國

第二共和國

民眾政治化和左右兩翼的對立

阿斯圖利阿斯暴動和黑色二年

長槍黨成立

右翼議員卡爾沃·索特羅被殺

1931年,馬德里的街頭紅旗飄揚。在世界共和潮流之中,西班牙又一次共和,這是它的第二共和國。

共和國的意思是:君主走了,國家是在憲法之下各方通過議會立法,一個行政首腦以及司法機構來管理這個國家。當一個君主在那裡的時候,由於歐洲的傳統,君主總有強化起來的可能,讓人不放心。動蕩的年代,不要說君主,任何在位者只要是社會處在失控狀態下,都自然會有「強化權力」的念頭暗暗升起。因此,民眾常常看不到,共和其實並不保險。弄得不好,政府首腦和君主就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今天,有些人把「共和」二字看得很重,可能都太重了一點。在那個時代,不論法國還是西班牙,抑或歐洲其他國家,只要在君主立憲制中能夠抑制君權,與共和制之間就沒有太大的差別,一個虛位的君王,還可能從心理上起到協調的作用。

在西班牙,「共和」一詞帶著更為虛幻的假象。所謂「共和派」,涵蓋著大量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極端組織。所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西班牙,察看兩邊的溫和派,他們的主張是接近的,一個主張君主立憲的民主制,另一個主張無君主、共和形式的民主制。他們之間的差別,僅僅是一個無實權的虛設君王。

可是,極端派更能影響民眾,極端的左右兩邊拖走了幾乎所有的民眾。還在十九世紀末,巨大的社會潮流推動下,就有無數政治組織在那裡,而且已經所謂「加入國際」,聲勢浩大。世界在「全球化」之前,早就「國際化」了。議會舉足輕重,君主能起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

西班牙很早就「共和」過。那還是1873年。西班牙「第一共和」並沒有引起什麼太大震動,國王早就無足輕重,共不共和,只是一個形式。就像今天回顧法國歷史,人們印象中,總覺得在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之後,就算已經解決「共和」問題了,其實後面起起伏伏,今天的法國已是「第五共和國」,大革命之後還有過四次「共和」,當然間以種種其他形式的「非共和」政府。可是,哪怕是所謂王朝復辟,也沒有人太當真,因為法國大革命之前路易王朝的盛期威風,再也不曾有過,也不會再有。絕對專制不再,「君主」被「立憲」死死盯住。

西班牙也一樣,它的立憲轉變是法國輸出革命協同完成的。之後,君王想挾民眾對法國革命的情緒反彈,重走王朝專制的回頭路,也被「立憲」二字逼死。西班牙君主立憲的「君主」,越走越弱,弱到沒有人當一回事的時候,幾乎是糊裡糊塗的就「共和」了。西班牙的第一共和國將近一年,時間很短。君主再歸來,也沒被看成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當家的是議會。在1901年的西班牙議會裡,自由主義代表已經能促成決議,減少婦女兒童在周六的工作時間。

共和的民主制是否能維持,還要看國家的局面。比較理想的狀態,是絕大多數民眾認同一個基本的理念。他們對達到這個理念的具體方式可以有分歧。民主制就是通過選舉,讓試行不同方式的群體有機會實踐。要是試試不行的話,賴在權力上也不行,民眾有權選你下來,再換別的辦法試試。理論上很通順,可就怕遇到西班牙當時的局面,民眾沒有一個大家認同的基本理念。不是奔向共同目標的路徑不同,而是目標本身不同,理念對立。

談論西班牙的書,在後面必定要附一張長長的表格。那就是西班牙的各路英雄——那些政黨們的縮寫名稱索引表。不是專門研究的專家根本記不住,實在太多了。可是要是歸歸類,好像也沒有那麼複雜,總的來說就是左翼和右翼。右翼有君主派,還有要求專制君王的「卡洛斯主義」甚至法西斯主義。左翼有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

聽起來哪個國家都有左翼和右翼,可是在西班牙,卻是逐漸在向兩個極端走,兩個極端有著完全分裂的觀念。左翼偏向公有制,右翼偏向私有制;左翼比較能容忍地區自治,右翼要求一個「統一的西班牙」;天主教是左翼摒棄的對象,卻是右翼生命的一部分。極端左翼有無政府傾向,右翼要求社會秩序。兩翼一半對一半地分裂了民眾。再說,那麼多年來,大家習慣了用罷工、起義、暴動來說話,誰也沒有耐性。

1931年的新國會第一次會議是7月14日舉行的,很巧,那正是法國革命攻下巴士底獄的日子。新憲法包括給婦女選舉權、政教分離、廢除貴族封號。共和國政府著手廣泛的社會改革,開始土地測量,準備土地改革。

西班牙第二共和國這一屆政府的改革,是要走向社會主義國有經濟。其中包括要由國家來確定僱主應該給工人多少工資。同時憲法明文規定,不論是什麼財產,只要社會有這個需求,就可以收歸國有。這樣的公有制傾向右翼當然不能接受。

這一措施在實施土地改革上,也遇到問題。農民雖從原來給地主打工,變成給國家打工,但弄不好一樣失業。結果,不要說巴塞羅那的工人要信奉無政府主義,連南方安達盧西亞的農民,都在追隨無政府主義。再說,並不是只有大地主才要求保護私有財產,保護私有財產制度幾乎和人類歷史一樣長。為政者或許應該想到,有這麼長歷史的制度,多多少少有它的一點道理。加泰羅尼亞右翼政黨的口號,就是「小屋子,小院子」。

至於宗教,不要說和「人」與生俱來,更何況這還是在西班牙。君不見,在西班牙歷史上,有哪場戰爭能離得了宗教。

今天的西班牙,人們對天主教熱情不減。

在巴塞羅那附近,仍然有幾個規模很大的修道院。我們去了其中的蒙塞拉。山形奇特,如聖徒雲集。到了修道院才知道,這裡的人們是把山峰看作聖徒化身,山峰一個一個,都有名有姓。

在南方的安達盧西亞,不論是塞維利亞,還是科爾多瓦,看著一個個教堂門口的公告,幾乎天天晚上輪著在遊行。我們晚上回來,天黑了,街上卻總是一片無頭無尾的燭火的隊伍,管樂在牽動人心。管樂隊里,一定有幾個十來歲的少年。人們抬著裝飾得美輪美奐的聖母塑像。每人手裡一枝白色的蠟燭,粗粗長長的,卷著紙卷擋住流下的燭油。父親把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讓孩子伸出的小手能觸摸到聖母的基座。每個人眼裡都在閃著異樣的光芒。有時候,一個晚上有好幾處遊行。

今天的宗教回歸了它內省的本原。燭火的隊伍在流動,站在一旁,無緣由地,你會覺得感動。就連這樣的感動,都不是一個行政命令能夠中止的,更不要說宗教信仰本身。

可是,第二共和的內閣總理一上來,就在替所有的人做宗教選擇。他說,「西班牙再也不信天主教了」。左翼宣布一些他們看上去是理所當然的政策。以前,西班牙的學校幾乎全是教會學校,這些學校被強令解散。傳統上天主教徒不離婚,現在政府宣布離婚合法。可這是右翼和眾多篤信天主教信仰的民眾絕對無法接受的政策。政教分離、教育的改革都是合理的,只是無可通融地過早一刀切,就可能是非常危險的。

西班牙不僅政治分裂,地區也在分離。西班牙在歷史上就有地區問題。北部有巴斯克地區,巴斯克人的種族來源沒有人講得清楚。他們使用的巴斯克語也非常獨特,這種語言到底是什麼來源,和其他語言有什麼淵源關係,也至今沒有確定結論。東部的加泰羅尼亞,就是巴塞羅那所在的地區,使用卡塔蘭語言。他們感覺自己和法國還更親近一些。

這兩個地區,從1860年開始工業迅速發展,出現大工業城市,成了西班牙最富裕的區域。他們並不把處於中部的卡斯蒂利亞、阿拉貢、拉曼卻放在眼睛裡。他們對馬德里的中央政府缺乏認同。左翼共和政府最終答應了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實行自治。這麼一來,西班牙其他各地區都蠢蠢欲動想自立門戶,甚至南部的安達盧西亞也提出想實行自治。

右翼的基本要求「財產,信仰,祖國」,現在全都岌岌可危。真是亂——政治對立是一筆賬,地區自治又是一筆賬,還相互攪在一起。

西班牙人尚武,危機時刻軍人干政被看作是一種傳統。難怪那些承襲西班牙、葡萄牙傳統的南美國家,也是動不動就軍事政變。西班牙沒有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當時卻擁有龐大的軍隊,軍官特多,六個當兵的就有一個軍官。註冊在案的有五百六十六個將軍和二萬二千個軍官。這屆政府的戰爭部長、後來的總理馬奴埃爾·阿薩尼亞(Manuel Azania)看著龐大的軍官集團,覺得實在危險。他認為,軍隊是「西班牙民間精神發展的主要制度性障礙」,就主張裁軍。他答應軍官全薪退休,將級軍官減半。可是,軍官們討厭來自文官政府的干預。人們認為,阿薩尼亞的軍事改革,在軍官中植下了對左翼的抵觸和反感。

那是一個動蕩的西班牙共和國。

193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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