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世紀之交的高迪和「九八」一代

高迪的建築

馬德里的寄宿學院

吉奈爾、加尼韋特和科斯塔

「九八」一代朝兩個方向尋找強國之路

對西班牙來說,二十世紀的開端,就是1901年的古巴獨立。殖民大國西班牙,失去最後一塊南美殖民地,落得兩手空空。

那是西班牙不盡彷徨的年代,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轉換處,歷史書上布滿了政治風雲。而我們如何能夠找出這一百年前的西班牙氣息?

這個時代之交,出了一批優秀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後世把他們稱為「九八」一代。把他們冠以「九八」,是因為美西戰爭爆發的1898年給所有西班牙人以強烈的刺激,他們的強國之夢破碎了。「九八」一代不是戰鬥的一代,他們是一些為尋找未來的道路而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讓我想起我們在西班牙「尋訪高迪」的歷程。

安東尼·高迪(Antoni Gaudi),是那個時代西班牙最偉大的建築大師。他於1852年出生,在1926年去世。在將近一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的轉角,當我們來到巴塞羅那,巴塞羅那向全世界遊人推出的旅遊宣傳,就是「高迪之旅」。我們曾經在巴塞羅那循著高迪的創作路徑,一路逛過去。

我們去了他設計的蓋爾公園(Parc Guell,1900—1904),第一次去是個冬日晴朗的日子,我們直接從正門進去。感受到的,是用馬賽克鑲嵌成的一個幻想世界。那個門口像小教堂一樣頂著個十字架的建築,你可以感受到高迪的巨手,在那裡輕重恰如其分地捏塑著牆面。然後,在幾乎是帶著指紋痕迹的曲線里,高迪頑童般地憑他對色彩的特殊感覺,一小塊一小塊地,向柔性的泥里,摁進那些閃閃發亮、五彩繽紛的馬賽克。登上公園的大平台,人很少,我們實在不捨得轉一圈就下去。平台的邊緣,是遊動著的馬賽克座椅,舒展著作為建築作品的力度和氣勢,而每小一段細細看去,又是一幅印象派美術作品。

從那裡向下看去,是公園「趴」著那隻著名彩色大蜥蜴的台階——通向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

記得那天是清冷的,天空藍得純凈,太陽顯得暖洋洋的。公園也是清冷的,你可以用心來慢慢感受高迪。這一次我們再去,已是遊人熙熙攘攘的夏末初秋,太陽火辣辣的,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泛著一層額外塗抹上去的光亮。以前的那種沉澱而純凈的色彩消失了,景象飄忽不定。我心裡一直在暗暗吃驚,驚異自然變換竟能如此之大地改換眼前的真實存在。

高迪有著地地道道西班牙人的超常熱情。他的公寓設計特別值得一看。他竟能把公寓這樣令建築師們沮喪的枯燥題材,照樣處理得神采飛揚。

米拉公寓(Casa Mila,1906—1912)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高迪建築的雕塑性,不僅外形有非常大氣的整體雕塑感,裡面還隱藏著他對庭院和建築內部的精心處理。那是一系列一氣呵成的塑造,一個個精巧的作品,用一串串鐵花,舒適地搭配連接在一起,又一層層地上去。人們從外面看到裡面,從下面看到上面,甚至一直鑽出頂層,看到屋頂。屋頂上,煙囪和通風口竟然被做成一片扭動著的精靈塑像,粗獷卻又精緻。

第一次看高迪時,曾特地去高迪的另一個公寓建築:巴特羅公寓(Casa Batllo,1904—1906),卻被關在門外,公寓沒有開放。我們只能看到外部的立面。這次,我們是隨意在那條大街上逛,不經意逛到這裡,只見前面的人行道邊,擠著使勁仰頭向上觀望的人群,就像這上面出了什麼大事。我們不由自主就跟著抬頭往上看,那是一片熟悉的彩點牆面,就是印象派點彩的那種,還有那精美的窗戶、陽台,那有著魚脊背造型的小屋頂和裝飾小角樓……巴特羅公寓,就是上次擦身而過的巴特羅公寓。轉身,卻發現樓下新開的小窗口,正在賣參觀的門票,不由得喜出望外。

如果說,米拉公寓表現的是力度和粗獷,那麼巴特羅公寓是極度的精緻。我們在藝術史中常常看到這樣的過程。人在最初憑著直覺,把自己的野性、對大自然的感受、原始的衝動,在藝術的出口釋放出來。手是笨拙的,或許想要刻畫精緻,可是做不到。漸漸地,手開始變得靈活,技藝在長進,手下的作品變得精巧。在沾沾自喜之中,一點沒有察覺到自己失落了藝術的靈魂。不說五台山裡唐代的佛光寺大殿,只要看看唐南禪寺正殿就可以。因為後者規模很小,可是那種磅礴氣勢,攔都攔不住。不能提晚清,假如我們現在還為那斗拱的精密得意,只因為我們還沒有睡醒。

巴特羅公寓令人驚異。高迪有能力保留藝術靈魂的雄性氣勢和堅質,卻同時把手藝的柔美質量,做到無可挑剔的地步。今天的建築裝飾,假如要有曲線,都是兩維平面的流動,整個巴特羅公寓,里里外外卻是三維的扭動。一種心勁、一種靈魂要破壁而出的張力,在每一個角落存在。而手藝是精益求精。開放的精神使他們掙脫和超越了他們手中能夠掌握的傳統材料。站在那裡,我想,什麼叫建築藝術的品質?看了巴特羅公寓,這就是「品」和「質」。不失最本原的熱情和衝動,卻有了最現代的技藝和抽象能力。

以前,在建築歷史書和高迪傳記中讀到,他的創作和當時歐洲流行的「新藝術運動」相呼應,卻沒有關聯。看了巴特羅公寓,我很懷疑這樣的判斷。高迪是個建築師,卻也是一個時代象徵。西班牙已經有這樣一批人,他們是現代歐洲的,也是西班牙的、煥發著宗教熱情的。

這是西班牙「九八」一代生活的時代,這是他們走過的街道,他們看到的建築。西班牙已經是個現代國家。西班牙的藝術是現代的,領著最新的潮流。他們自己都是學者和藝術家,有著鮮明的獨立個性。像巴塞羅那這樣的西班牙城市,它的工業和現代化程度,已經足以建立養育這樣一批特殊現代西班牙人的溫帶層。高迪是他們的邊緣。他們站在傳統和現代中間思索,他們是思想者。他們和高迪一樣,首先是耕耘在自己傾心熱愛的文學、社會學、教育學和各個研究領域中。沉重的大西班牙問題,自然也必然地走進了他們的視野。根據他們涉獵的學科不同,使得他們對這些議題的關注程度也不盡相同。

他們鑄成了西班牙的「白銀時代」。他們在歷史上留了下來,不是首先因為他們的政治見解和政治觀點的影響,而首先是因為他們在自己從事的領域裡的豐富思想成果。或許在那個時候,這些思想成果對當時西班牙的現實改變,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就像高迪的建築。可是他們的思考留了下來。

他們以「九八」為標誌,是因為1898年的美西戰爭,令西班牙維持了幾個世紀海上殖民霸主的強國夢碎。「九八」一代因此被打下了歷史交界點的印記,使得他們的思考和爭論,離不開一個核心話題:什麼是西班牙的明天?西班牙的未來到底是什麼,西班牙到底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才能恢複昔日之榮耀和光輝。歷史造就的古代輝煌,此刻成為一個沉重負擔。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能接受離開昔日舊夢的一個新西班牙。

如此苦苦探尋恢複古有輝煌的強國道路,卻總是陷入迷茫,於是他們回歸到一個更本原的問題,即西班牙人的自我認知:什麼是西班牙?我們到底是什麼人?隱含著的關鍵是:究竟什麼才是西班牙在世界上的定位。

他們的思考是兩極的。

他們中有一些人主張不要沉溺在自己的光榮歷史中,尤其要遠離古代西班牙以騎士和尚武為榮的傳統,要更徹底「歐洲化」。而另一些人卻走向了相反的主張,他們懷疑西班牙已經行進中的現代化,他們認為西班牙失去古代的霸主地位,就是因為先失去了自己的靈魂,西班牙要尋回舊夢,出路在於找回這一靈魂,發揚西班牙人的傳統。他們甚至認為,整個歐洲的現代化,都是錯誤的方向,而西班牙的傳統精神——堂·吉訶德,才是全歐洲的榜樣。這種分歧,其實是自由思想狀態下出現的一種必然現象。待這種自由思想狀態結出成果,需要時間。可惜,外來思想影響下的社會變革,走得比他們快。

在首都馬德里,有一個像英國的牛津劍橋那樣的寄宿學院,西班牙人把它叫做Residencia。那是由著名的希內爾(Francisco Giner de los Rios)所創建的現代教育體系的延續。希內爾是十九世紀西班牙最早的一個自由派學者,被人們稱為是「西班牙的第一個現代人」。希內爾原來是馬德里大學的法學教授。1870年,西班牙政府要求所有大學教授做一個忠誠誓言,發誓忠實於王室,忠實於國家,忠實於天主教信仰。吉奈爾和另外幾個教授拒絕,隨即被大學開除。這些被開除的教授們,決定組織一個自己的學校,取名自由教育學院。這就是寄宿學院的來歷。1873年,西班牙成為共和國,三年之後的1876年,學校終於建成。這是西班牙第一個獨立於國家和教會的學校。

寄宿學院有著小小的護城河,那是西班牙自由教育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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