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戈雅畫筆下的戰爭

十九世紀初拿破崙入侵西班牙

戈雅畫筆下的法西戰爭

雨果將軍和他的兒子維克多·雨果

君主立憲

十九世紀末美西戰爭

西班牙跟在法國後面,慢了一拍。

一開始,西班牙在歐洲領著頭地抗議革命後的法國砍去路易十六的腦袋。之後,似乎又不知深淺地和所謂國民公會的法國,整整打了兩年。法軍進入了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和巴塞羅那所在的加泰羅尼亞地區。那是西班牙北部,並沒有波及整個國家。

有人把西班牙最初對整個法國革命的抵觸和戰爭,看作是上層宮廷的態度,路易十六畢竟是與西班牙宮廷同屬波旁家族的表親。可是,追隨「法國化」的西班牙自由派,為什麼沒有鼓動西班牙民眾,追隨法國起來革命呢。

所謂法國化,只是歐洲近代化的法國版本。不管是否喜歡法國,西班牙和整個歐洲一樣,有近代化的必然。這是西班牙的「法國化」、「自由派」,都不會輕易消失,相反會固執站在那裡的原因。可是,沖在前面的法國,車輪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急急轉彎,急風暴雨的革命、社會失序和殺戮,直至恐怖時期的降臨,震動了整個歐洲。豈止是西班牙,整個歐洲都因此給自己的近代化改革先踩了踩剎車。

十九世紀的第一次法西衝突,或許還不足以影響整個西班牙知識界對法國啟蒙思潮的態度。可是在這樣的法國榜樣面前,西班牙自然要稍稍停下觀望猶豫,不僅如此,西班牙人對「法國化」的看法,必定開始走向兩極。畢竟上千年來,是上帝之手把西班牙和法國緊緊拉在一起。法國激進派對上帝的唾棄,甚至分裂了法國人自己,不要說有著更深的宗教情懷的西班牙人了。

短短几年,不要說法國本身政權已經再三動蕩變更,而且新上台的革命之子拿破崙,已經傲慢地打算一手廢了西班牙國王,一手把自己的兄弟送上西班牙王位了。拿破崙顯然看不起土裡土氣在等著「法國化」的西班牙人。他完全可以快刀斬亂麻地幫助他們革新。可是,西班牙宮廷在拿破崙眼中或許「落後」、「土氣」而「軟弱」,卻並不殘暴,而且正在改革。也就是說,當時的西班牙宮廷,雖然父子相爭出現危機,可是宮廷本身卻並不和它的民眾基礎嚴重相悖。

法軍浩浩蕩蕩開進了馬德里。事後證明,這是拿破崙一個致命的錯誤。拿破崙,顯然是小看了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究竟什麼是西班牙人?我們來到這裡,也很想琢磨出究竟什麼是西班牙人的民族性格。不管我們在西班牙再怎麼逛,遇到再多的西班牙人,也沒有在那裡真正地紮下來生活過。我們只有一點點體驗。回來之後,也看了一些長期在西班牙居住的外國人對西班牙人的評論。覺得很有意思。

有人說,假如你去西班牙人的家,千萬別說你喜歡什麼,他馬上就會抓起來作為禮物送給你;可你也千萬別收下,他抓起來時就沒打算你會當真。一個住在西班牙的英國人,把自己同胞和西班牙人的性格作了一個比較。他說,假如去看牙醫,一個英國人在等候中會害怕和恐懼,而西班牙人會滿不在乎,可在進去之後,英國人會默默忍受治牙的煎熬,而西班牙人會發出恐怖慘叫。有人不乏幽默地說,西班牙人除了對待異教和公牛之外,總的來說還是算得上很厚道。也有人說,西班牙人,你只要給他一個好天氣,再往他手裡塞一把吉他,他就總是對生活很滿意,我想,大概還要加一個卡門。

在今天塞爾維亞的大街上,傍晚總是有一個打扮成卡門的姑娘,在老城區遊盪,給遊客平添幻想。梅里美的小說《卡門》的場景,照說就是塞爾維亞這個西班牙小城。卡門的熱情、剛烈、見異思遷、憑光感和幻覺直撲目標的飛蛾性格,用來描畫西班牙人,至少是有六分像了。可惜,拿破崙遠不及梅里美了解西班牙人,直到拿破崙佔領了西班牙,在提到他「治下」的西班牙農民時,才有一點點摸到了西班牙性格的門路,他抱怨說,這些人「寧可冒走私的危險,也不會願意承受耕種的疲勞」。

那是在1808年5月2日,正當馬德里的西班牙人起來反抗法軍。

我們來到馬德里的太陽門廣場,太陽已經接近屋檐,只有最後一線光芒了。那天,我們是跟著一個住在馬德里的朋友,他心中有數而我們完全漫無目的,在市裡繞了一大圈,最後還去了馬德里的馬約爾廣場和市政小廣場。就這樣遊盪了一天。原以為這天的行程已經告終,朋友又領著我們來到這裡。來這個廣場,他是要給我們看看馬德里市的象徵,那是一頭熊在搖動一棵樹的青銅雕塑,他們把這棵樹叫做草莓樹。這又是一個遊人必到的地方。除了這頭熊,還有一個半圓形的地標,那是西班牙公路網的零公里中心。

太陽門廣場呈半圓形,中間有查理三世的塑像,因為這個廣場是在他的時代形成。在此之前,這裡是馬德里最早的城市東大門,有衛兵的營房和城堡。城市在生長,城堡、營房都消失了,教堂站起來。後來,也許是戰亂?教堂也消失了,變成一小片廣場。如此又是二百五十年過去了,太陽門廣場還在這裡。

可是,我一進來,就有根本待不住的感覺。正是下班的繁忙時段,這裡車水馬龍、人聲嘈雜、擁擠不堪。遊人如一群獵人,將那頭倒霉的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陽光一閃,突然就隱入樓房的背後,冷色的陰影立即像一張網,撒落在我們頭上。我本能地開始往後退,退出對熊的包圍。

環顧四周,不遠處有一棟石面多層的樓房,鑲嵌著一塊塊美麗的磚紅。我還留戀著陽光的暖色,腳步不由自主地向那裡移去,有一塊磚紅中嵌入了一幅精美的雕飾,那是一塊紀念牌。

紀念牌是西班牙語。很幸運的是,細細辨認后里面有幾個關鍵詞還認識,能讀出意思來。這就是1808年5月2日馬德里對拿破崙軍隊反抗中犧牲者的紀念碑。這個亂鬨哄的廣場,就是著名的「五月之戰」發生的地方。

這一次,法國神話在西班牙徹底破滅。拿破崙對西班牙王室的傲慢和入侵,幾乎激怒了所有的西班牙人。1808年5月2日,照那有名的說法,是「整個西班牙都上了街」。馬德里人和法國龍騎兵,就衝突在這個太陽門廣場。天曉得,陰差陽錯,馬德里不僅沒有跟著法國革命造自己國王的反,倒是提著鐵棒、長矛,跟革命後的法國人幹上了。

太陽門起義是老百姓挑戰正規軍,所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個悲劇。法軍先是動用了大炮,平息之後,開始捕捉民眾。第二天的5月3日,三十名被法軍抓住的西班牙人被帶到這裡,一批接一批地槍殺了。就在這個廣場的九號住宅內,一個西班牙最著名的畫家目睹了這場可怖的屠殺。他的感受,我們今天還可以從他留下的《五月之戰》中看到。他就是戈雅。這場戰爭如此深刻地影響了戈雅。1810年後,擅長大幅油畫的戈雅,難以抑制地開始用小幅素描表達自己對人性的困惑。一張又一張,畫了整整八十五張。八十五張素描全部是戰爭的殘酷景象,或者說,是「人」在「領取」了戰爭發出的「特殊許可」之後,充分表達的獸性。戈雅把這些素描刻印出來,卻不敢公開出版,只是將這些畫給了兒子,素描集的題名是「西班牙和波拿巴血腥戰爭之致命後果及幻想」。

戈雅是個出名的宮廷畫家。十八世紀西班牙王宮中的許多王公貴族乃至年幼的公主、供取樂的侏儒,都因為上了戈雅的畫布而流芳於世。晚年的戈雅突然畫風大變,那是漫漫無盡頭的內心的黑夜,有鬼魅的眼睛一閃一亮,卻沒有一點希望的曙光。當時的人們甚至指責他在晚年被邪惡的撒旦巫師虜獲。可是,看到他的戰爭悲劇素描系列,我相信那只是一種絕望。法西戰爭中傳達的人性惡,始終驚擾著戈雅的最後歲月。當初在宮廷中出足風頭的戈雅,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只有當他進入晚年,他已經不需要再取悅宮廷和大眾,畫布上只有他內在的探索和苦苦掙扎的時候,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出現了。他把對人性的思考和失望以獨特的濃重筆觸表達出來,這使他超凡脫俗,在整個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畫家中別具一格——儘管這個時候,戈雅已經完全不在乎聲名了。他的晚期作品,是我們今天在馬德里美術館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收藏。

馬德里的起義雖然被鎮壓下去,西班牙的抵抗卻全面爆發,民族自尊心空前高漲。這一次法西戰爭並沒有什麼像像樣樣的正規軍方陣對峙。法軍也很快就佔領了大半西班牙,從最北方的比利牛斯山,長驅直入最南端的安達盧西亞。美麗的科爾多瓦被法軍洗劫一空。在格拉那達,華盛頓·歐文住過的阿爾漢布拉宮裡,滿滿的都是拿破崙的士兵。他們在裡面遍尋摩爾人留下的珍寶不著,惱怒之下還用炸藥炸塌了幾堵厚牆,也許是懷疑裡面有夾層,夾層里有暗藏的寶藏。

法軍佔據西班牙卻沒有征服西班牙。游擊隊四起,那是西班牙人從羅馬時代就發明的戰術,西方語言里,「游擊戰」這個詞,就來自西班牙語。西班牙的崇山峻岭是游擊戰的天然舞台。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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