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馬約爾廣場隨想

馬德里的馬約爾廣場

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和桑丘

西班牙盛極轉衰

在這段時間裡,馬德里變得越來越重要了。馬德里屬於卡斯蒂利亞,就是那個女君王伊莎貝拉的領土,她和丈夫的領土阿拉貢合在一起,是西班牙最早的核心。今天的西班牙語,就是卡斯蒂利亞語。

馬德里是今天的西班牙首都。它就在西班牙的古老首都托雷多旁邊。托雷多是要塞城市,地勢險要,湍急的河流,高高的圍牆,符合古代戰爭的要求。可是,隨著西班牙的統一、強大,首都要擴展,托雷多險要的地形反倒成了障礙。所以遷都馬德里,應該說是一個必然。

來到馬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看看馬約爾廣場(Plaza Mayor)。很久以前,在有關建築史的書里讀到這個廣場,那是西方國家被寫入建築史的幾個頂尖著名的廣場之一。真的坐在那裡,心裡就暗暗有點激動,腦子裡會出現當年教科書里那張模模糊糊的馬約爾廣場照片。心裡喃喃地重複說,這就是馬約爾廣場、這就是馬約爾廣場啊。一直以為,這「馬約爾」大概是個什麼歷史著名人物吧,到了西班牙才知道,原來在西班牙語中,「馬約爾」就是「大」和「主要」的意思,馬約爾廣場也就是大廣場。西班牙的城市們大多各有自己的馬約爾廣場。提到這個廣場,必須說是「馬德里的馬約爾廣場」,那才是它了。

那天到廣場時,已經接近傍晚,逛了一天後,走進這樣一個廣場,就很想在一個角落坐下來,喝點什麼。廣場在西方城市生活中非常重要,它積澱著城市的公共生活。廣場的性格,是由周圍的建築物決定的。這個廣場的四周,下面是一圈帶著券拱的高高石柱廊,如同一個半實半虛的基座。上面是實的部分,那紅色牆面的三層樓,因為壓得緊,實體牆面並不是底層券廊的三倍高,上下大致符合黃金分割法的比例。石券廊的白色和紅牆形成虛實對比,又形成漂亮的色彩對比。牆面上小小密密的窗戶,又使得實的部分,不那麼沉悶。再上面,照例是一條青黛色的石屋脊鑲邊。牆面上,還綴有刺破牆面的尖塔,就打破了「圍城」的單調和沉悶。就建築來說,不僅大的效果分寸感好,每一個細節都是好眼光好手藝的結果。

廣場四周的券廊里,都是特色商店。我們的朋友進去了一會兒,就高高興興地頂了一頂漂亮帽子出來。已經不記得我們都點了什麼飲料,卻能記得坐在陰影里,看著夕陽下的馬約爾廣場:一張張小桌子邊是懶懶散散的遊客,遠處是畫家們的攤位,還有靠歌唱謀生的藝術家,不失時機地彈起吉他唱起來——那是一種微微有點奇特的感覺,即便在今天,我們回想起來,仍然能夠體會到廣場那一絲由規整而起的內在拘謹。圍繞廣場四周的建築,不論是紅牆還是白石,都由「時間」調入了一種只屬於歷史的黃色。紅白之間就不僅只有設計師造就的色彩對比,還有歲月引出的色彩調和。感覺的奇特,源自於這裡被歷史做舊了的建築形制和色彩氛圍。置身其中,猶如不留神一腳踏進了歷史。

馬德里作為首都,當然也見證過宗教裁判。這裡就曾經是一個公審公判和行刑的地方。現在,西班牙還保留了藝術家在1683年所畫的這個廣場在1680年6月30日審判新教異端的場景。審判的時候,連國王都來了,除了四周樓房的窗口,還在廣場兩側搭起一層層的看台。那些不肯悔過的新教徒,會在當晚被處死。當時的廣場中央是空敞的,空了兩百年。而今天,在廣場中央,畫龍點睛一樣,點著菲利普三世在馬背上的青銅塑像,因為當年就是他下令建造了這個廣場。所以,廣場形式也就更有正式的官方意味。

這塑像是在十九世紀中葉才移入這個廣場的。就雕塑本身來說,做得真是好。這座雕像的生動,在十九世紀之後終於打破了廣場方正形制的拘束。看著雕塑我忽然想到,歐洲大帝的雕塑,多半是類似的馬上英雄造型,記得以前在巴黎大街上看到的美國總統華盛頓塑像,也是同樣的思路。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從小看到的領袖塑像,做工如何且不講,從創作思路來說,就截然不同。

在這裡,人們對帝王的認識,是一個個人主義的英雄,一個能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集大智大勇於一身的騎士。我們從小看到的雕塑所傳達的領袖概念,並不是一個特別勇猛讓你不服不行的個人英雄,而是有權替你思考、規定你前進方向的權力象徵。站在這個位置上,就是在理所當然地等著你崇敬仰慕的。所以,有一陣,我們的領袖雕像幾乎不外乎三種模式,手背在身後挺胸站立的,揮手接受歡呼的,再就是舉手指引方向的。看一件公共藝術品或許可以看出一個時代。假如一件作品中只看見威權的力量,卻幾乎找不到藝術家的靈魂,那個時代一定是被壓扁了的。因為,藝術家的靈魂是最難被規範的一種。歐洲的希望,或許就曾孕育在那些帝王雕塑中,在這裡至少還能讀到藝術家自己的精神和靈氣。

在馬德里,我們是開車去馬約爾廣場的。就在途中,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是一個特別精緻典雅的小環境。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有人拿著一束雛菊,突然在車窗前搖晃了一下,不僅眼前一亮,還有芬芳久久不散。我們趕緊記住方向。幸而車很快就停了,也就是說,這個地方離馬約爾廣場並不遠。從馬約爾廣場出來,我們提議去找找那個地方。走著過去,在街邊看到一個一臉滄桑的西班牙老人,正在路邊給餐館描畫著菜單。在夕陽塗抹之下,被抹得像一幅油畫。

我們很快找到了那個小廣場,這就是馬德里的老市政廣場(Plaza de la Villa)。那是大都市裡小環境氣氛最好的一塊了。它和馬約爾廣場不同,不是人工設計味道那麼足的地方,而是給你自然天成、很不經意的感覺。它是由一些不同年代留下的古建築輕鬆環繞起來的,最早的一棟建於十五世紀。在那棟樓里,還關押過戰敗的弗朗索瓦一世,他可是法國文藝復興時期最著名的君主,達·芬奇的保護者。這裡的主要建築物是馬德里的老市政廳。我們在這裡感受輕鬆或許因為,這個小廣場屬於一個自由城鎮馬德里,而不是像馬約爾廣場那樣,更有西班牙皇家廣場的意味、更屬於一個帝王的首都。

馬約爾廣場和老市政廣場所在的這一片,就是這個城市的老城區。可惜我們沒有時間能像在巴塞羅那一樣,好好在馬德里的老城區逛逛。在馬德里擴建的新城區,也有一些很好玩的地方。例如塞萬提斯的紀念碑。

在十六七世紀的風雲跌宕起伏中,難得有一個平民,活得像塞萬提斯那樣,堪稱是整整一本西班牙的二百年傳奇。他在西班牙遊歷過,也閱讀過和思想過;他高談闊論,又出國打仗,著實衝鋒陷陣、流血受傷,受到皇家嘉獎;他當過海盜的人質奴隸,又逃跑被抓,差點上絞架在海外死個不明不白;等他終於回到故鄉,必須吃吃力力地謀生,卻又蒙冤入獄。最後重病一場,死在家中。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長相。可是他用筆塑造的兩個人物,卻永久地站在馬德里的市中心,那是遊人必到的地方。沒有一個君主能代表西班牙的形象,可是這兩個人,卻是今天全世界人心中的西班牙偶像。

那就是塞萬提斯塑造的堂·吉訶德和桑丘。

人們大都覺得,塞萬提斯的偉大,是在於他的荒唐行為後面的除強扶弱、見義勇為,也是他為爭得民主、自由、平等,隨時準備為理想赴湯蹈火的精神,是表面荒唐可笑後面潛藏的實質性的、理智的人文主義思想。

今天的馬德里已經是一個現代化大都市,要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裡建造一座紀念碑,著實不易。這座紀念塞萬提斯的紀念碑也沒能避開都市裡的高樓。可是西班牙人精心布置,終於使得這座以石塊厚厚實實壘起來的高大紀念碑,不被群起的都市高樓吞噬。在塞萬提斯紀念碑之後有一棟高層建築,我沒有細細去數,就算沒有四十層,三十層一定是有的。我也沒有去考證紀念碑和高樓孰先孰後,可是,那個後建者的建築師一定是為兩者的關係苦惱過。最後,真是處理得好極了。利用透視,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後面的高樓體量就「變小」了。大樓和紀念碑的主體,都是中軸線對稱,非常恰如其分地疊加在一起。從紀念碑前面走去,你會感覺那棟穩穩噹噹、三台階收分的大樓,就是紀念碑設計中的一個背景。它們作為建築群,活像是一個整體。

藍天和碑前面的水池,打破了「紀念」的沉悶。紀念碑的主角高高在上,卻和整個紀念碑的色調沒有區分。塞萬提斯在那裡,可是他已經和西班牙的巨石融為一體了。那石砌的紀念碑,就如同西班牙那綿綿不盡的群山。而接近地面、無可阻擋地在走出來的,是那幾近黑色的兩個青銅塑像,那就是騎在瘦馬上的堂·吉訶德和騎在驢子上的桑丘。

站在這兩個一高瘦一矮胖、萬世不墜的西班牙人面前,我終於感到有必要想想,假如堂·吉訶德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英雄或者騎士,假如他代表了那麼多的精神和思想,他還有什麼意思?他們從西班牙的黃金時代走出來,卻踩著貧瘠的土地。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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