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阿爾漢布拉宮的故事

我們到了格拉那達

格拉那達的水令人印象深刻

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聯姻

華盛頓·歐文在阿爾漢布拉宮

出走之門和摩爾人最後的嘆惜

科爾多瓦、塞維利亞和格拉那達,這三個安達盧西亞最出名的城市,在地理上恰在安達盧西亞的中間,形成一個扁扁的、穩定的三角形。科爾多瓦在上端的尖角上,下面一東一西,三角形底邊的兩個尖端,是格拉那達和塞維利亞。科爾多瓦與它們之間的距離,都在一百公里左右,而三角形底邊的這兩個城市,相距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公里了。

格拉那達是我們第一次南下的最後一站。「格拉那達」這個詞是石榴的意思。它立足在山下一個富庶的平原上。

在格拉那達的郊外,有著摩爾人在西班牙最後的宮殿——阿爾漢布拉宮(Alhambra Palace)。阿爾漢布拉宮是在山上,記得我們在山腳下開始往上走之前,經過了一個巨大的花園,只是裡面機器轟鳴,外面圍著圍欄。那是一個關門謝客、正在施工維修的花園。從圍欄縫隙里看進去,花園仍然給人很漂亮的感覺。最令我們驚奇的是這個花園的噴泉,水噴得有幾丈高,而且不是一個兩個噴頭,而是齊刷刷的兩大排在那裡對噴,發出那清爽的嘩嘩聲響。

我們覺得很奇怪,說這地方怎麼如此浪費,不開放的花園還開著那麼大的水,心裡嘀咕著,就上山了。

費爾南多三世和格拉那達的摩爾王瞬間的和解,使得西班牙最後留下了這個小小的摩爾人統治的區域。這一留,就留了將近兩百年。

回看這段歷史,可知這樣的局面要永遠保存下去,幾乎可以料定是不可能的。相比當時的基督教王國,格拉那達是一個極為弱小的國家,在基督教的「光復運動」面前,它是一個明確的掃蕩目標。它的保留只是費爾南多三世的一念之仁。在那個時候,國與國之間的關係,還沒有什麼現代國家之間的契約,常常都是君主之間的關係,君主的意志就是國策,其實即使是到了今天,一個國家找借口毀約也是極為常見的事情。

那還是八百年前,同一個君主,他的念頭可能瞬息萬變;不要說他死去之後,君主在不斷變化、國家在分分合合;更不要說是一個異教國家,即便是同一宗教的國家之間,也沒有什麼牢不可破的「友誼」。征服、吞併,是那個時代的常事。所以為了盡量給自己的結盟加保險,歐洲君主之間才不斷通婚。所以兩百年後,格拉那達最終被新一波的「光復」浪潮滅頂,也是可以預料的。而它居然還留了兩百年,反倒是一個奇蹟。

說它是奇蹟,是因為費爾南多三世死得很早。他和格拉那達摩爾王之間的承諾,完全可能因為他的去世,就被一筆勾銷。格拉那達繼續留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從政治上來說它已經被基督教的大王國收服了。格拉那達和那個基督教大王國之間的關係,已是盟友的關係,也是從屬國的關係。一般的基督教國王,都會覺得沒有必要打破這樣的關係。非要等到又一個大的野心勃勃的君王出來,才會起念再次打破這樣的平衡。

西班牙歷史等待這樣的野心家或者說英雄出世,又等了將近兩百年。等到這時候,阿爾漢布拉宮君王的末日,也就來到了。

我們上得山去,一路都是水。水在溝渠里流動,水在美麗雕飾的水盆中盈盈地滿出來。走渴了的我們,在一汪清水前討論,這水能不能喝。最終,忍不住誘惑,一個個輪著把嘴湊上了水面。我們的朋友剛剛玩笑著、以白鶴亮翅的姿勢喝了一口,旁邊就出來一個管理宮廷的西班牙人,勸阻我們說,這水不能喝。

我們這才知道,所有的水都是從山裡涓涓流下的泉水。泉水經過精心的設計,通過水管、噴頭和水渠的分流走向,自然地在一個個不同的場合重複出現。它成為長滿睡蓮的池水,它成為晶瑩的噴泉,它成為咕咕冒著水泡的水缽,成為路邊的溪流。同是一股水,迴腸百轉,一次次地成為成百上千活著的「水藝術」的主角。這是來自沙漠、珍惜水源的阿拉伯人的智慧。

可是走了那麼長的溝渠,山泉也許就不再符合飲用水的標準了。

回來讀書才知道,還不僅如此,在那個時代,格拉那達周邊的平原,全都依靠複雜的溝渠灌溉。每天夜裡,以阿爾漢布拉宮的鐘聲為信號,溝渠閘門開關閉合,讓清水分流,灌溉平原上的莊稼。格拉那達的富庶,就是這樣來的。是阿拉伯人給這裡帶來了農業社會的生機活力。這時候,突然想到那天在山下看到的大噴泉。在花園施工關閉的時候,噴泉照噴,是因為它用的不是自來水,不存在浪費水的問題;它只是從山上下來的泉水,利用自然落差的壓力,它的噴射不用電泵,也沒有費電的問題。泉水只是一路下山,穿宮越殿,在無數次演出之後,在這裡順道趕一個場而已。一個輝煌的噴發之後,泉水又匆匆離開,奔向下一個舞台。

1469年在西方文明史上,是並不引人注目的一年。那一年,一個十九歲的卡斯蒂利亞王室女孩伊莎貝拉,和阿拉貢的王子費爾南多成了婚。而二十三年以後的大變局,就埋藏在這場婚姻之中。

在此以前西班牙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沒有統一,只是逐漸就形成幾個大塊。卡斯蒂利亞地處中原,是最大的一塊。卡斯蒂利亞,是城堡要塞的意思。兩百年前打下塞維利亞的聖費爾南多,就是卡斯蒂利亞的君王。西班牙人的名字重複太多,為我們讀歷史書增加不少麻煩。西班牙幾大塊中的一塊是阿拉貢,當時這位阿拉貢的王子也叫費爾南多。他的名字總是和伊莎貝拉連在一起,因為他們有一個獨特的王國聯合史。他就是和天主教「光復運動」有關的第三個費爾南多。

這是史無前例的王室聯姻,因為他們是對等的,不僅誰也不是誰的「人質」,而且誰也不是誰的附屬,背後各有自己的王國作支撐。幾年後,通過一場確立王冠候選人的戰爭,伊莎貝拉繼承了卡斯蒂利亞的王位,成為一個女王。而她的丈夫費爾南多,也幾乎同時從父親那裡繼承了王位,成為阿拉貢的國王。這一刻真是很奇異,兩個王國各自是獨立的,還沒有合併,只是他們的君王是夫妻。

這時的西班牙,王國在君主之外已經有一些相對獨立的機制,比如議會。兩國的最終聯合,已經不是君王夫妻在枕頭邊的商談所能夠拍板的了。一次法學家會議商定了西班牙統一最重大的一步:夫妻兩個王國合併在一起。合併之後,不是國王和王后,而是國王和女王。他們並列地成為聯合之後的西班牙君主。雖然費爾南多未必對這個結果滿意,可是他的王國阿拉貢,比伊莎貝拉的卡斯蒂利亞要小得多。這與其說是伊莎貝拉強悍,還不如說是國家制度變化的結果。聯合已經不是純粹家事,即使伊莎貝拉願意做王后,卡斯蒂利亞的議會和法學家們也不會同意。這對夫妻也就只能服從法學家會議的安排了。公文名字的排列,玉璽的做法,都是由這個會議規定的。

這場婚姻造成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結合,西班牙終於開始從一個分散、不穩定的邦國們的組合,發展整合成一個帝國。格拉那達的覆滅,就是這個西班牙帝國誕生的犧牲品。一個年輕而野心勃勃的君主,已經足以翻天覆地,不要說是成雙的一對了。

格拉那達作為卡斯蒂利亞的附屬和盟友的關係,在這樣的大形勢下顯然不會穩定,再說攻下格拉那達還有宗教宣言的意義。這是西班牙的最後一個摩爾人小邦國。只有它是被摩爾人統治了將近八百年的。它的終結,就象徵著西班牙摩爾人時代的終結,象徵著所謂基督教「光復運動」的徹底勝利。

阿爾漢布拉宮不在格拉那達城裡。漸漸地上得山去就走到阿爾漢布拉宮了。在宮殿旁隱著一個旅館,很奇怪地叫做「美國旅館」。我們在旅館的內庭院里逛了一圈,很自然也很舒服,沒有現代旅館「打造」的痕迹。走筆到這裡,我才突然想通,它之所以叫做「美國旅館」,是因為在阿爾漢布拉宮裡住過、寫了《阿爾漢布拉的故事》,使得阿爾漢布拉宮開始聞名世界的,是一個美國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個華盛頓·歐文。

西班牙人對華盛頓·歐文的敬重,是有道理的。他來到這裡的時候,西班牙人對阿爾漢布拉宮並不在意。對西班牙人來說,阿爾漢布拉宮只是他們從小熟悉的、一個默默無聲的長者,只是一個兒孫散去、行將就木、無人理睬的老人。它日日在衰敗和坍塌。華盛頓·歐文寫的《阿爾漢布拉的故事》,如同是為西班牙人拂去了一件熟視無睹的舊物上的塵埃,讓他們看到金子的光澤。西班牙人這才開始著手修繕和保護,阿爾漢布拉宮才有了今天的景象。

華盛頓·歐文自己說,1829年春天,他是被「好奇」帶到了西班牙。也因此有了這次從塞維利亞到格拉那達的旅行。同行的有他趣味相投的俄國朋友,駐馬德里俄國使館的一名官員。如今我們是順著現代公路坐汽車來的,而在華盛頓·歐文的時代,這段由騾子主導的旅途,與其說是旅行不如說是探險。山區強盜出沒,旅人騾幫都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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