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塞維利亞的故事

我們到了塞維利亞

華盛頓·歐文在塞維利亞的居所

三個費爾南多

摩爾王阿爾哈瑪的故事

沒有征服者

幾天下來,就摸熟了科爾多瓦的街頭。快要離開的時候,我們走在街上,想到有許許多多的科爾多瓦人,在九百年前,也這樣地在街上走著,心裡卻對科爾多瓦的前途充滿絕望;雖然內心在掙扎,可還是決定離開自己的家鄉。

1012年,柏柏人毀滅科爾多瓦的一場革命,加上柏柏人十一年的混亂統治,大勢已去。1023年,趕走柏柏人政權之後,科爾多瓦原有的政治權威已經掃地,又陷入連年的權力爭奪。待到平定下來,本來以科爾多瓦為中心的所謂摩爾人西班牙,已經分裂成二十三個城邦。科爾多瓦倖存的文化人們,大多選擇離開,避走他鄉。被瞬間毀掉的不僅是精美的花城,毀掉的更是一個極盛期的伊斯蘭文化中心。

詩人們走了,學者們走了,文化事業凋零。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從這條街出去,去了西南方的塞維利亞、東南方的格拉那達和北面的托雷多。它們各自獨立為政。五十年後,托雷多就率先被基督教「光復」了。

在此之前,塞維利亞就是繁榮的,可是它相比科爾多瓦,就像上海相對北京一樣。雖然也文化繁榮,可塞維利亞一向更多是一個商業城市。這個時候,它開始了一個新的文化盛期。不過,它也自封了一個哈里發,已經獨立了。

誰都會喜歡塞維利亞。它的位置在科爾多瓦的西南方一百公里左右。那是一個長著棕櫚樹、有著熱帶風情的城市。主教堂的外圍有一個小廣場。中間,走上一級大方石砌築的台階,是一個巴洛克風格的噴泉。它和四周的建築非常協調,四個巨大的獅子頭,在噗噗地小心噴出水來,給人們帶來一絲涼意。尤其在太陽下山前,周圍高大的建築物剛剛在噴泉周圍投下陰影,人們立即在噴泉水池的邊緣坐上了一圈。哪怕是靠近一點水,都是好的。這時,想起一個朋友常說的話,「有水,就活了」。

附近還有個用低矮的冬青圍起來的小空間,放了一些坐椅。在黃昏,是老年人喜歡來坐坐的地方。塞維利亞是我們從巴塞羅那再次南下的第一站,所以,也在休整自己。我們變得喜歡靜默,在這樣的小空間里靜靜地坐著,看著周圍那些滿臉皺紋,七八十歲的西班牙老人,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幾百上千年的石頭建築——最開心的,還是掏出背包里剩下的麵包屑,攤開手掌讓鴿子飛上來啄食。有時,頭上、手上、腿上,鴿子落滿一身。背後,是塞維利亞王宮高高的圍牆。那種黃昏暖色的靜謐,和我們在塞維利亞的心情十分契合。

在「光復」之前,這些基督教和摩爾人的領地和城邦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它們其實不是鐵板一塊的。待久了,大家之間只不過是小政體之間的相處,並不嚴格以宗教為界。伊斯蘭教小城邦的首領,會邀請基督教的軍隊,幫忙打自己的伊斯蘭鄰邦;或是反過來,基督教的小城邦,也會出了錢,請伊斯蘭的軍隊,幫助打自己的基督教鄰邦。有的歷史學家,乾脆把西班牙的十一世紀稱為「熙德」時代。因為熙德是這個時代的象徵。今人把這些小邦主的君王,想像成一個個狂熱的宗教理想主義者,其實是想當然了。國王們最關心的永遠是如何保住和擴大自己手中的權力。

「熙德」是一個軍閥的外號。他是西哥特人,也就是說是個基督徒。可是「熙德」來自阿拉伯語「老爺」的意思。他殘酷、勇敢善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符合古代的英雄、勇士、戰士的概念。可是,他很「摩登」的一點,是他不僅是自己的主人,也常是個僱傭軍人。他替阿拉伯人征戰,也替基督徒征戰。他的名言就是,「一個羅德里格丟掉了西班牙,另一個羅德里格光復了西班牙」。羅德里格,是他的名字。

在西班牙,偏北的基督教世界和偏南的伊斯蘭世界,長期共存。可是,共存的現狀最終總是會被古代英雄的征戰野心突破。那麼,究竟是誰「統一天下」,就得看誰更能夠把自己一系的小邦國們,合併成一個大的力量了。結果,南方的伊斯蘭西班牙一再分裂內鬥,耗盡了自己,而北方的基督教西班牙,終於統一出一個大一點的政治實體。他們要「光復」了。

再說,所謂摩爾人西班牙的存在,也就是當年北上征服的成果,只動了整個基督教西方世界的一個邊緣;摩爾人西班牙自身內鬥不已,而北部西班牙有著歐洲整個基督教世界做支持,因此,「光復」,也就是基督教政體奪回中南部西班牙,幾乎是遲早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這裡沒有什麼大的是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宗教勝利的榮光,一如當年阿拉伯人強盛,就派遣柏柏人打過來,如今基督教西班牙強大起來,自然就反其道而行之。這就是古代世界的邏輯。

區別只是,基督教西班牙能夠聯合起來,而穆斯林卻是持續分裂。這和不同的文化在嘗試不同的政治制度,或許也有關係。基督教世界正在發展出一套自己的制度。根據歷史記載,還在中世紀的西班牙,已經有了「用抽籤方法選出陪審團作終審判決的方式。國王必須如最卑微的臣民一樣遵守法律」。非經國會同意,「國王不能徵稅、不能處理國家事務、不能選定他的王位繼承人」。西班牙北方阿拉貢的貴族向國王宣誓效忠的誓言是:「我們,同你一樣尊貴,你,並不比我們更為尊貴,現在我們向你宣誓忠誠,接受你為我們的統治者,只要你尊重我們的法律和我們的自由。」雖然後來這些制度並沒有穩定下來,雖然他們相互也在征戰不斷,可是基督教西班牙的政治制度,既兼顧自治又容易聯合起來,或許是形成統一大趨勢的一個因素吧。

安達盧西亞的城市小街里,總是有一些小小的庭院。也許是摩爾人的遺風,庭院總是用鵝卵石或瓷磚什麼的鋪成整潔的硬地面,四周是刷得白白的牆,乾乾淨淨。可是,西班牙人是那麼喜歡種花,花怎麼辦?他們於是把花兒栽在盆里。有時滿地花盆,有時甚至掛在牆上、掛上滿滿的一牆。小庭院變成了一個個立體花園,他們大多種的是十臘紅,大團紅花、大叢綠葉,非常直白的表述,非常濃烈的審美觀,非常的西班牙風格。

我們喜歡在安達盧西亞的小城閑逛,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喜歡轉小街小巷小院子。每一個進廳、小院子,都是一家人家用心構思自己特色的地方。所以,在路過一些不能進去的私人住宅時,我們忍不住會上去探頭探腦。在塞維利亞轉啊轉的,就轉到王宮旁邊小巷裡,這兒是著名的猶太區。西班牙城市裡凡是叫做猶太區的,總是老城最精彩的地方。一個院子前,門內是一個庭園,建築裝飾漂亮,以一種奇怪的棋盤式,幾乎是等距離散開地、滿噹噹地放了上百盆花,這种放法,簡直讓你覺得多多少少有一點傻。我們在那裡嘀咕,說是這地方怎麼有點眼熟。突然想起來,在好幾個小店翻明信片的時候,都看到過一張明信片上有這個散布花盆的院子。這一定是一個有名的地方。這才回頭看牆,果然上面有一塊牌子,這是華盛頓·歐文住過的地方。

華盛頓·歐文是美國建國初期,十九世紀初的人,可以說是西班牙人最熟悉的美國人。在他之前,西班牙是一個沒有人很感興趣的地方,它的歷史故事也並不廣為人們知曉。即便在歐洲,它也只不過是一個邊緣鄉下罷了。誰曾料想,卻是一個新大陸來的美國人,為西班牙所深深著迷,向歐洲、也向美國講述了這片土地上的神奇故事。迄今為止,華盛頓·歐文的西班牙寫作,還是介紹西班牙的歷史傳奇中最上乘的作品。

1826年,已經以作家身份在歐洲出名的華盛頓·歐文,被委任為美國駐西班牙公使館隨員,後來還擔任了四年的西班牙公使。他開始在西班牙旅行,尤其對摩爾人西班牙的歷史感興趣。主要是出於對西班牙的迷戀,使他離開美國十七年沒有回國一次。作為外交人員在歐洲居住旅行的十幾年裡,他寫下的大部分文字是關於西班牙的。他寫作的方式非常學究氣,他會一頭鑽進圖書館埋頭故紙堆,一頁一頁地著迷地讀著歷史上的檔案,寫下純學術的西班牙編年史資料集《西班牙筆記》。他既有機會和貴族總督稱兄道弟,也和馬夫僕人結為至交。在大量歷史資料依據上,他用底層社會的傳說故事做營養,開始他的文學敘述。

華盛頓·歐文開創了一種獨特的歷史文學的寫作,必須「實」的地方,他都依據經得起推敲的歷史記載,寫得像歷史著作一樣,考證歷史細節、糾正人們的誤傳訛傳。而在那些「虛」的地方,在傳說、自己的見聞、經驗和感受中,出現了他自己獨特的文學化敘述。他講清楚,自己寫的是文學作品,可是和他的學術筆記對照,基本事實都有根有據。他的筆調帶著新大陸的遙遠和散淡。西班牙對他來說,不是一份消受不了的美艷,而是一本豐富耐讀的歷史書。所以,他功夫紮實,卻下筆樸素。現在讀華盛頓·歐文關於摩爾人西班牙的故事,你會不由得為他的歷史觀詫異:他竟然會這樣來敘述一個遙遠異國的古老歷史。在他的筆下,國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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