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古老的科爾多瓦

羅馬哲學家塞內加的出生地

基督教和異教

羅馬人和哥特人

哲學家塞內加在西班牙出生的四年之後,公元紀年開始了,也就是說,基督誕生了。

我突然覺得,塞內加,這個最早的西班牙著名哲學家的一生,幾乎就是在印證和解釋,為什麼基督教會在西班牙突然盛行。

歷史學家們認為,作為後期斯多噶主義代表的塞內加,對西班牙民族性格的影響,怎麼說都不過分。在那個時代,他已經提出「藐視財富,崇尚人類自由,棄絕此世物質享受,視死如歸」,等等。可是,寫著《論心靈的安寧》的塞內加,心靈卻一刻也無法寧靜。他的哲學、「道理」都是理智的產物,他自己卻是一個活生生充滿弱點和慾望的人。

塞內加出生在科爾多瓦。科爾多瓦,回想塞內加出生地的科爾多瓦,熾烈的太陽彷彿還在我們上空熊熊燃燒。

今天的這一大片地區,就是著名的安達盧西亞。在西班牙牛頭形狀的地圖上,它就在最南端牛嘴以下。去科爾多瓦,已經是我們回到巴塞羅那之後的第二次南下了。我們從巴塞羅那坐夜車,在清晨趕到塞維利亞,兩天後,從塞維利亞來到這裡。

在科爾多瓦住了三天,每日轉悠在老城的大街小巷之中。郊外的坡上,如西班牙人一般漫漫散散的橄欖樹,飄灑著細細碎碎的銀灰色枝葉,抵擋著乾渴,點綴著頑石偶露的黃色山岡,一路攀緣、一路退讓,直至迷失在遙遠的天際邊,變為眾神腳下柔和的莽莽荒原。

今天,人們有時會誤以為科爾多瓦全部是摩爾人造就的,其實遠在古羅馬時期,那已經是一個輝煌的文化中心。只是西班牙的古羅馬文明,大多就像古羅馬本身一樣,被中世紀謀殺了。就連塞哥維亞的那個古羅馬輸水道,摩爾人來了以後,都莫名其妙地拆去了整整三十六孔一大段。要是他們拆得更賣力一點,我們今天或許就會懷疑,那個古羅馬文明,它當真在西班牙存在過嗎?

建築物,是文明的證據。人們還有一種保存文明證據的方式,那就是文字。有了塞內加以後,古羅馬的科爾多瓦,就真實起來,因為塞內加用文字留下了自己的存在。

塞內加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但是他很早就被帶到羅馬去了。他父親老塞內加是羅馬著名的修辭學學者,在今天的《大英百科詞典》里就排在他旁邊。塞內加此後文章優美的修辭,人們至少把它部分地歸功於父親的熏陶。塞內加是羅馬著名的哲學家,也是著名的哲學派別,即後期斯多噶主義的代表人物。今天人們回看塞內加,不得不承認,著有《道德論文集》和《道德通信錄》的這個科爾多瓦人,最漂亮地闡述了斯多噶哲學的理論,而他的生命實踐,卻給他的論述加上了最令人困惑的腳註。

在塞內加生活的時代本身,社會奢靡而混亂,上層自然更加變本加厲,可是,這一時期卻被後人稱為是拉丁文學的「白銀時代」。同時哲學也在充分發展。人總是會以為,為所欲為會是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可以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和幸福。事實卻並非如此。這或許是斯多噶學派的哲學反而在這個年代得到發展的原因。哲學家被混亂的政治趕進書齋,又在書齋里,試圖為「人」之無節制而並不快樂的生活理出頭緒來。他們試圖在理性的哲學框架下,建立起人的道德自信,因而強調人類尊嚴、家庭價值、社會秩序,強調道德價值、責任、義務、公正和理智。這一切,正是哲學家們眼中的羅馬正在全然迷失的東西。

可是,思辨的推理和完美的哲學詮釋是一回事,可在現實中,理性常常顯得如此脆弱,根本無法抵禦驚濤駭浪般的生活濁流,也無法約束人無可抑制地在涌動著的慾望。

塞內加出生在公元前4年,在公元31年,也就是他四十五歲的那年,開始參與羅馬的政治活動,混跡於羅馬上層。在混亂年代,這是一件兇險的事情,敢於在旋渦中隨波逐浪者,很難清醒。十年後,塞內加雖然成為一個鶴立雞群的百萬富翁,可在充滿陰謀、專斷的宮廷里,生命卻沒有保障。一次,他因為一篇常規的悼文,險些被處死;不久,又被控與皇帝的侄女有染,在元老院被判處死刑。最後,是皇帝克勞狄一世把死刑改為流放科西嘉島。

在科西嘉島,塞內加度過了漫漫七年。他希望以斯多噶哲學中的堅忍來應付生活中的不幸,卻難以做到。最終,他精神崩潰,屈辱地給皇帝的秘書寫信求情,卻沒有結果。這是塞內加開始創作悲劇的起因。人們認為,塞內加的悲劇是後來法國的戲劇先驅高乃依和拉辛的楷模,甚至還是英國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範本。

七年後,皇帝克勞狄一世娶了自己的另一個侄女阿格莉庇娜,收養了她前夫的兒子尼祿,就是後來羅馬歷史上最著名的暴君尼祿皇帝。正是為了年幼的尼祿需要教師,在皇后阿格莉庇娜的努力下,五十七歲的塞內加得以從科西嘉島上脫身,成為十一歲的尼祿的教師。

羅馬上層的混亂、殘暴,在尼祿時代達到高峰。為了兒子尼祿能夠繼位,阿格莉庇娜最終毒死了皇帝克勞狄一世。而尼祿在登上皇帝寶座之後,又殘酷地殺害了自己的母親。在這段時間裡,塞內加寫作了《論靈魂的寧靜》、《論幸福》、《論仁慈》、《論聖賢的堅貞》、《論天道》等等可謂流芳百世的哲學著作。可是,他卻無法抵禦生活中由權力、地位、財富等等帶來的巨大誘惑。塞內加的第二段宮廷生活並不是被動的,他利用職權聚集財富,在鄉間大放高利貸,他在把英國的私人錢財收回的時候,甚至引起恐慌而導致當地造反。更令人無法原諒的是,塞內加縱容尼祿的荒淫,寬恕尼祿的殘忍,在尼祿弒母的時候,塞內加甚至配合尼祿編造了尼祿母親「謀反敗露,被殺有理」的信件,向元老院提出解釋,使得尼祿得到開脫。他寫給元老院的這封信,被一些歷史學家稱作是「哲學史上最悲慘的一頁」。

尼祿變得越來越殘暴,越是殘暴,越疑心生暗鬼,宮廷變得越發恐怖而危險。最終,塞內加決定離開。在他離開一年以後的公元65年,尼祿仍然懷疑他在參與政治顛覆的陰謀,令他自殺。在死亡面前,六十九歲的塞內加顯得很平靜,對死亡的漠視「像一個斯多噶學者」。在毒酒的藥性下,他死得非常痛苦。

中午,我們常常回到那個小廣場,掃得乾乾淨淨的石塊地面,四周也是同樣乾淨的白色的牆,橘子樹長得很茂盛。塞內加的家,當然已經消失了。可是我總要想,這仍然就是那同一個科爾多瓦啊。然後在橘子樹下,我們坐下來,那裡就是小飯鋪的餐廳。橘子樹下的小桌子上,我們的菜譜很簡單,烤出麥香的麵包,大杯的啤酒,炸小魚。

即便是歷史學家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希望在塞內加相互激烈衝突的言行夾縫之中,找到一條出路。所以他們希望塞內加被迫自裁於羅馬宮廷內鬥的說法,不是真的。他們希望能夠否認塞內加對權勢利用的一面,希望能證明塞內加對尼祿的依附是被逼無奈,希望他的自殺是對這種逼迫的絕望甚至抗議。否則,人們會很尷尬地面對塞內加給我們帶來的精神食糧:閉著眼睛繼續吞咽下去,還是想到他本人的真實故事就吐出來?其實這是多慮了。因為塞內加的故事不只是一個人的故事,同時也是每個人面前的永恆主題。只不過塞內加是個有名的哲學家,他的問題就放大和變得尖銳、咄咄逼人了。其實每個人都時時在面對這樣的矛盾,也就是人類「性本惡」那一面和「性向善」另一面的衝突。塞內加的哲學思考,是他理智的抽象思維的結果,而他的行為,則是他隱於內心的慾望。哲學不能幫助他戰勝自己的慾望。

炸小魚有各種各樣的品種,加一點生菜和麵包,五個歐元——在物價一天貴似一天的西班牙,這頓午餐真是我們這樣尋找價廉味美食物的窮旅客的福音。只是,這乾旱的西班牙,喝水和喝酒一樣,要另外加錢。幾年前來巴塞羅那,西班牙用的還是自己的貨幣比賽塔,從法國過來感覺物價明顯比法國便宜。今非昔比,用上歐元,西班牙越來越「歐洲化」,物價也隨之歐化。

吃著噴香的炸小魚,我想著塞內加。他離開家鄉很早。對於羅馬,科爾多瓦只是大羅馬帝國的一個外省。年輕的塞內加,也許曾經像所有聰明的外省青年一樣,嚮往著羅馬展開的人生舞台。當他深深地陷於其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他想念這淳樸的家鄉科爾多瓦嗎?

人從一開始就在征戰,挑戰外部世界、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勇氣和力量。其實,對於人來說,這是容易的那部分。悟性到了一定的火候,人要開始面對一種深刻的痛苦。那是他看到自己本質上的善惡矛盾,要克服這種矛盾是如此艱難,他會突然感到那種如塞內加一般的絕望。

人們常常把基督徒看作是一群愚民,實在是小看他們了。真正的勇士,是有勇氣挑戰自己的內心的人。這種悟性的開啟,是人認識自己和神靈的最關鍵一步。他們被神靈擦亮眼睛,最終想改變的只是自己。他們和塞內加一樣,試過藉助自己的創造力,用那些哲學、倫理和邏輯來擺脫內心困境。終究如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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