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夜沒有星辰

盧兄:

你問我,為什麼說,並不那麼容易回答呢?

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給你寫美國故事,就講過在「五角大樓秘密文件案」之後,還有一個1979年的「氫彈秘密案」。你一定記得,在一份美國雜誌要公布氫彈秘密的時候,政府的行政分支也曾經試圖阻止,結果美國政府和新聞界又打了一場官司,最終也是新聞界取得了勝利。

在談到那個氫彈案件的時候,記得那時候還對你說過:

「你也許注意到了,我說的是『迄今為止』,美國人在安全與自由面前,依然選擇自由。誰也不知道,在這個變得越來越無法預測的世界上,恐怖主義還會如何發展,還可能使用一些什麼樣的武器……東京地鐵案,向全世界暗示了恐怖主義的升級。我想,事實上,核武器發展至今,它對於整個人類的真正潛在危險並沒有顯露出來,我們假設有朝一日,當核技術不再那麼神秘,恐怖分子也能夠順手抄上一個兩個的時候,真不知道美國會做什麼樣的選擇,人類又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我之所以在這裡對你重複一遍,是因為那是寫在八年之前,寫在「九一一」事件發生五年之前。從「九一一」事件開始,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恐怖活動質變為恐怖戰爭,這已經不是憂慮中的、可能的未來,而是已經發生的、天天要面對的現實了。

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市世界貿易中心兩座大樓,遭到恐怖分子劫持的民航客機的攻擊,同時受到攻擊的,還有位於美國首都華盛頓市的美國國防部大樓,也就是我們剛剛講述的「五角大樓秘密文件案」的那個「五角大樓」。

所以,假如看到恐怖分子使用核武器的可能變成現實,現在再發生類似的「氫彈秘密案」,人們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反應?我真的不知道。

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面對不同的情況,人們遇到的問題將是不同的,對於支付代價的承受能力也是不同的。也就是說,新聞自由、個人自由其實都是非常脆弱的東西,對自由的威脅卻總是很強大。因此,人們才需要小心地保護它。

美國在制憲會議的時代,還是一個貧窮的農業國家。此後,經歷了內戰和兩次世界大戰、經歷了工業革命和經濟幾乎崩潰的大蕭條時期,如此等等。一開始,它只有一個憲法框架,沒有制度細節。制度對政府的約束能力還很差。所幸的是,當時政府的規模非常小,能力也很差,常備軍也非常有限。直到建國整整一百五十年的1939年,希特勒進攻波蘭的時候,剛剛上任為美國陸軍參謀長的馬歇爾將軍,手下還只有十七萬四千名裝備極差的士兵。美國軍隊當時在世界上的排名是第十七位,落後於保加利亞和葡萄牙這樣的國家。

從民眾一頭來看,美國民智開啟的過程和美國民主化的進程,也是緩慢同步推進的。在這個過程中,民眾和政府都還不清楚各自應該挑多少分量的擔子。例如,只有在工業革命之後,有了勞資衝突、有了經濟蕭條、有了大規模的工傷事故,政府和民眾雙方才漸漸理解,除了勞資雙方,還有政府必須承擔起很重的責任來。在這個過程完成之前,美國民眾對政府並沒有這樣急迫的期待,政府也並不很清楚自己責任的界限在哪裡。這條路是逐步走來的。當它走在半道上的時候,民間自己消化了許多艱難困苦。可是,不論有多少反覆和彎路,憲法在支持民間社團、保障了民間力量的同步壯大。等到企業強大到跨國集團,勞聯產聯這樣的工會組織也已經聲壯勢威,政府的相應機制對勞資關係的協調也已經很成熟。

所以,美國的社會發展、政府能力的提升和制度的完善,都是相對自然緩慢的。美國歸根結底是一個自然發展的社會,始終不是靠一個威權在強行操作社會。由人性本身弱點導致的社會問題,美國樣樣都有,很自然會暴露出來。正因為是自然發展,該發生的問題都發生過,也遇到種種危機,美國社會也在兩百多年前制定的憲法原則下,自然順應地以完善制度來應對。可是這種同步的自然、緩慢的進程,化解了許許多多危險,回首望去,真是很懸。假如不是這樣,假如制度完善的速度,遠遠落在政府的能力強化的速度後面,也就可能約束不住,政府就可能成為一匹脫韁野馬,擅行其道。

再仔細一想,一些制度轉型較晚的國家,面臨的就是類似的危險。政府的發展先行一步,待開始制度轉型,政府本身的規模已經是巨無霸了。制度轉型需要漫長的時間,可是,在新制度完善之前,政府能力卻已經非常強大、制約很困難了。也就是說,社會失去了一個制度生長、政府生長、民間社會生長,三者同步生長和磨合的過程。在轉型開始的時候,各方力量同步壯大的平衡已經被打破,勞工和民眾不僅是極弱勢,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會像一百年前工業革命剛剛開始時的民眾那樣,認為自己理所當然地應該吞咽一切苦果。

兩百多年前,美國站在一個起點的時候,那其實是一個很特別的起點。當時的美國,還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國家狀態。然而,對一個國家制度的檢驗,除了我們聊到的那幾根軸線之外,還有整個世界大勢的走向在對它發生影響。

美國在開始的時候,建國者們就是站在一個有點奇怪的起點。一方面,他們非常自然地理解到,新生的美國是世界貿易系統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可是另一方面,他們又看煩了歐洲由利益爭鬥而起的、連綿不斷的戰爭,他們要和這個世界當時的主流——歐洲,拉開距離。所以,華盛頓總統在他著名的告別演說中說,歐洲的利益衝突和美國沒有關係,歐洲頻繁的爭議和衝突的原因與我們關心的理念很不相同。所以,美國應該保持對所有國家的善意和正義,和所有國家和睦相處。在這樣做的時候,最忌諱的是一面反對某個國家,一面又和另外一些國家過於親近。我們應該對所有國家都一視同仁,最重要的規則是,儘可能擴大貿易關係,儘可能避免政治結盟。華盛頓總統在那次告別演說中,給美國人留下的一句名言是:「避免與外部世界任何部分的永久結盟。」所以,美國在世界上曾經是長期以「孤立主義」出名的一個國家。

美國的不結盟、自顧自的方針,堅持了將近一百五十年以上。可是,就像人躲不過命運一樣,國家也躲不過世界大勢的裹挾,而世界大勢的走向自有它自己的規律。這種「自我孤立」的堅持幾經衝擊,最後被二次大戰徹底打破。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世界各國由於交流(戰爭也是一種交流方式吧),在無可抑制地越走越近。你再也不可能像美國最初一百多年中那樣,「孤立」地在自己的國家範圍里調整和修正自己的制度。

對美國來說,最明顯的例子,大概就是今天的狀態了。在「九一一」以後,恐怖戰爭開始了。隨著技術的發展,個人攻擊的能力,甚至能夠超過傳統戰爭的破壞能力。「九一一」本身,就是二十來個恐怖分子,造成了比「二戰」日本軍隊對美國珍珠港襲擊更大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這還只是一個開端。技術正在以加速度發展,「九一一」以後,美國本土至今為止,還沒有再次遇到大規模的恐怖襲擊,可是大概沒有一個人敢保證,這樣的襲擊,甚至更嚴重的襲擊不會再發生。當然,這不僅是美國一個國家正在面對的問題。

所以,不僅是美國,整個世界都站在一個新局勢面前。

美國建國先賢們,他們站在一個國家的開端,站在制憲會議上,並不能預料所有這一切,他們不會料到今天甚至和核威脅相連的恐怖主義。他們只是相信,對於自由的渴望,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是和人的生存共存的。任何事情都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這一點。

這種思維的出發點,順應著人的天性。人從誕生的第一天起,每個人都是赤條條的亞當、夏娃,每個人都是一樣,一樣自由的生命,這是平等的起源。因此,社會管理概念不是從上層權力切入,而是從人的自然權利切入。這樣的平等概念,也隱含著一個簡單道理:人也都是有弱點的,不論是英雄還是智者,無人倖免。在社會管理中,他們注重製度對人的弱點制約,在他們眼中,政治上層不僅不是天使集中的地方,而且可能是人性弱點的集合、並且被威權催大的地方。所以政府是首先需要制約的地方。

這種思維方式在這裡融化在每一個生活細節中,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人們或許就把它稱為文化或者生活方式。今天恐怖主義的威脅,是世界遇到的一個新難題,站在這個難題的開端,每一個人,不論他贊同怎樣的應對方式,其實內心都是困惑的。在美國的「九一一」之後,在英國和西班牙的地鐵大爆炸之後,在印度尼西亞的大爆炸之後,不論這些國家的反應如何,本質都是一種應對的探索。從總統到平民,都僅僅是在尋找一條應對的道路,而不是已經確信無疑地找到應對的方式,更何況,事態還在迅速發展之中。

在這裡,人們仍然有一種信念,他們相信,他們可能要走一段彎路,可能有一段倒退,可是任何威脅只能阻礙人們追求自由的道路,卻不可能堵死它。也許今夜沒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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