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報紙的使命

盧兄:

上次給你聊林肯總統的故事,是想讓你能夠感受一下,什麼是現代民主政治下的平民政治家。他們完全不同於建國初期政治家們的紳士風格。可是,民主化在美國是必然的趨勢,也是美國國父們在制定憲法時所期待的走向。在我看來,林肯總統是一個非常倒霉的總統。他面臨如此分裂局面,局勢逼著他做抉擇。他無路可走,只能就他自己的判斷,兩害取其輕。不論哪一種選擇,他都必須背負沉重的後果,因為他是總統。至於他的判斷是對是錯,是今天在美國仍然有爭議的事情。

在現代民主政治下,選票在民眾手中,會出現許多試圖利用民眾的野心家。今天的美國人,從小在學校讀《公民讀本》,了解政府權力擴張的危險性,了解三權分立、政府三大分支制約和平衡的重要性,了解自己的權利。可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在一些情況下,民眾是多麼容易地被政治家說服和左右。我們經常可以讀到那些剛開始民主化轉型地區的人們的抱怨,說民主一套雖然熱鬧,卻有很多醜陋現象,老百姓也沒法弄清楚政治家是不是在弄虛作假,還不如早先不民主的時代,政治家高高在上,倒是顯得秩序井然。這種抱怨,源於對民主的思想準備不足。民主制度並不承諾永遠正確,只是給民眾提供了更多機會和可以由自己做出的選擇。

事實上,民選的議員仍然可能通過不符合民眾利益的法案,行政分支的官員也可能背離民眾。尤其是監督制度還沒有在實踐中得到完善的時候。理論是可以單純的,社會生活千變萬化。人對社會發展的掌控能力是有限的。建國初期的美國是一個有大量移民,成分複雜、流動的貧窮國家。今天的秩序,其實經歷了二百年的坎坷道路和整理,才逐步取得經驗。我只是不可能把所有曲曲折折的故事,全部都在這裡講給你聽。

你已經看到,美國民主剛剛開始深化,就遇到分裂的危機、走向內戰,把社會推到危險的邊緣。南北戰爭其實是政治家們遵循他們的政治理念,遵循他們自己對國家、民眾根本利益的理解,堅持要去打的一場戰爭。如果說得極端一點,那是林肯的戰爭。即便那是一場「正確」的戰爭,從民主的角度來說,也很難說是大多數民眾的願望。我們已經看到,權力階層即便在民主社會,仍然不等同於單純的民意集中和表達,它可能成為一種更智慧一些的管理,也可能成為一種調度民眾的力量。

現代民主國家,不論它是君主立憲制還是共和制,實際上都是代議制民主。也就是說,它都是間接的民主,都是由一些民選的、但基本是精英階層的議員和行政官員在代民議事。即便是林肯總統這樣出身貧苦農夫的兒子,在他入選總統的時候,你可以斷定,他自己本人已經不再是一個貧苦農夫,而是一個政治精英了。反而是一些專權的國家,他們的議會可能充斥著大量底層民眾,因為在這裡並不需要議員們事實上的管理和判斷能力,需要的只是能夠控制他們。

因此,代議制民主,總是一個精英佔絕大多數比例的管理階層,這是現實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他們是把民意咀嚼消化之後,再根據自己對民眾利益的理解來決策的。也就是說,一個政治家和他的選民之間,總是有差距的。好的政治家,必須比民眾更有「前瞻眼光」,壞的政治家則偏離民眾利益。

因此在民主社會,民眾最起碼需要一個知情的權利和公開討論公共事物的平台。民眾必須知道政府在試圖推行怎樣的政策和立法,必須使得立法分支和行政分支的官員在他們的監督之下,而且有權質詢和他們有關的重大議題。民眾必須有表達反對意見的機會。制度必須提供讓民眾表達反對的機制。今天,美國國會在提出一個議案之後,都公之於眾。在表決之前,媒體已經有過充分的討論,各個相關的利益集團,也會通過遊說,向國會議員傳達他們的意見,強烈反對的人們早就走上街頭遊行。這樣國會強行通過「壞法案」的機會就有可能減少。假如法案不公平,一出來也會被民眾告入法院。可是,在美國建國初期,這樣的一套民主監督機制恰恰都還沒有完善。

就從表達民意的媒體來說,在今天,美國人都知道,他們最重要的陣地就是媒體,最重要的權利是言論和新聞自由。可是從林肯年代倒回去半個世紀的建國初期,媒體在很長時間裡,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一開始甚至可以說是不存在的。你是不是感到奇怪?其實好理解:在那個時候,美國論經濟的話,還太窮;論印刷技術,還沒有發展;論民眾的文化水平,還普遍是文盲。沒有今天意義上的媒體,只有「古典的報紙」。

在美國獨立戰爭的前夕,十三個殖民地加起來,只有二十幾張報紙。在打贏這場戰爭的1783年,全美國只有四十三張報紙。而且,那時的報紙,是沒有什麼報社記者的。只是那些有著簡陋印刷設備的人,在印著一些小冊子、書的同時,順便印一些刊登新聞的、信紙大小的小紙片。這些印刷廠老闆自寫、自編、自印的當地新聞,這就是美國的「古典報紙」了。富蘭克林就干過這個,他們家樓下就曾經有一個簡陋的印刷機。很多這樣的出版社兼印刷廠的地方,必須賣點其他雜貨,才能維持生存。

識字的人也少。還在殖民地時期,這裡的人就意識到教育的至關緊要。在1715年,北美的大多數城鎮,不論其規模大小,都已經為建立學校特地留出了土地。可是,很少有地方是付得起老師的工資、建得起學校的。直到1790年,美國的立法機構才立法,免費給兒童提供非常基本的一點教育。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為潛在的報紙讀者,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同時還有大批移民的文盲或不通英語的人湧入美國。就在第二年,1791年,美國包括「新聞自由」在內的權利法案得到通過。所以,一方面可以看出,美國的國父、各州的精英們,他們是非常有前瞻眼光的政治家;另一方面,當時美國的水平、民眾的水平,確實還遠遠落在後頭。

在1787年,傑弗遜說,「假如在政府和報紙之間只能二者存一,假如讓我來決定,我毫不猶豫會選擇要報紙。」在1788年,華盛頓將軍說,他非常期望有朝一日,報紙刊物能夠送遍美國的城鄉,這比任何其他東西都更能夠「維持自由」。說著這些話,他們就像是在面對一個非常遙遠的未來的美國。

那個時候,美國的印刷技術遠遠落後於歐洲。直到1816年,大多數報紙還是手工印刷。古典報紙是手工品,因此是昂貴的東西。印數很低,質量也差。大多數的紙張都是從英國進口的。直到1790年的紐約,才剛剛有了印數達到一千份的報紙。一般都只印幾百份,而且也不是天天出。報紙的發行太困難。一張報紙經常是私下傳來傳去地,要傳給很多人看。直到1820年,也就是門羅總統的時代,大多數的美國報紙還是每周、每兩周,甚至更長時間才出一次。美國的紳士們主要是看萬里迢迢用船運來的英國報紙。英國報紙才是正經的現代報紙,可是,一般民眾是看不起的。

對立的兩黨政治開始的同時,民主就自然開始深化。政治家各自要宣揚自己的觀點,要動員民眾支持自己的主張,要「擴大影響」,就會想到報紙。雖然一開始,這樣的「古典報紙」還無法抵達普羅大眾,只是精英圈子及其外圍的讀物。

在那個時候,美國的報紙不僅很少,讀者也非常有限。可是,美國報紙的產生和歐洲的傳統是一樣的,它是民眾的耳目,是自由城鎮的社會公器。在歐洲,最早的時候,是大家出錢,請一個新聞人,每天舉著喇叭,走街串巷,把大家關心的事情,也就是新聞,喊出來。這裡有當地的新生兒的消息、婚禮和葬禮的消息、雜貨鋪新到商品的消息,總之,它的誕生是因為大家的需要。

在華盛頓和亞當斯任正副總統的時期,他們的紳士之風,使他們完全置身於黨派的媒體大戰之外。而當時的內閣成員,作為財政部長的漢密爾頓以及作為國務卿的傑弗遜,都強烈感覺到,自己需要有一個喉舌,把自己的聲音喊出來。這是任何黨派誕生之後,都自然會想到的事情。漢密爾頓資助和支持了宣揚聯邦黨人觀點的《美國新聞報》,而傑弗遜暗中支持了一份《國家新聞報》。傑弗遜也曾經從紳士的理想出發,反對黨派活動。他說過一句名言:「假如要加入一個黨派我才能進天堂的話,那麼,我寧可不進天堂。」可是,和聯邦黨人截然相反的政見,使他最終事實上改變了看法,成為共和黨人的精神領袖,而且非常積極地投入了黨派活動。因為政見的分野,產生兩極差異。新的政治環境,使得紳士們相互交換意見,已經不能解決所有的分歧、取得一致。最終,你必須去訴諸最大可能的民眾支持,通過政權輪換,才可能讓國家有機會來試試你自己的政策。

可見,美國報紙是一個自由社會的自然產物。政黨雖然有發行一張喉舌報紙、宣傳自己主張的需要,但是,他們沒有掐住別人嗓子不讓發聲的可能。因為政黨之間是平等的。唯一的可能,是政府出面,假借一個正當的特殊理由,扼殺不同的聲音。可以說,絕大多數當政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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