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偉大的妥協

盧兄:

上次我們聊到費城會議最大的僵局,就是未來國會的代表產生方式。

小州希望,參眾兩院都採用以州為單位的等額代表制;大州則要按照人口比例推選代表。謝爾曼提出的妥協則是:眾院比例代表制,參院等額代表制。小州退一步,同意了。大州卻不肯退讓。而如果大州觀點佔上風,小州就沒有別的路走,必然退出會議,從而造成分裂局面。

正當會議僵在那裡的時候,有三個南方來的代表,相約搭一輛馬車,匆匆離開費城去了紐約。他們三個的名字都叫威廉。喬治亞州的威廉·皮爾斯、威廉·費烏和北卡羅來納州的威廉·布拉特,這三位威廉在會上都不很活躍,很少發言,看上去,少了他們也無關緊要。他們都是本州里派在大陸議會的議員。大陸議會此刻還在紐約市辦公。這時,大陸議會有一件事需要表決,在這三位威廉看來,這項表決也很重要。所以,他們臨時離開費城,去紐約盡自己的職責。這樣,南方州喬治亞的四位代表,只剩下了一半。

還有一個人的表現也很值得玩味。他是馬里蘭州的代表傑尼弗。傑尼弗出身望族,家境富有,和喬治·華盛頓將軍有多年的友誼,在馬里蘭州和大陸議會都從政很多年。他是會議上年齡僅次於富蘭克林和謝爾曼的人。他算是國家主義者,接近大州觀點。馬里蘭州的另一位代表,路德·馬丁,是激進州權主義者。他們兩人在投票的時候,經常意見相左。從而,使得馬里蘭州的投票,因內部分歧,投票一正一反,常常作廢。

7月2日,全體委員會再次表決。在這當口,傑尼弗沒有出現,不知去向。贊成參院等額代表制的投票,大致是可以預料的,提出妥協案的康涅狄格州,當然贊成,紐約、新澤西和特拉華三個小州贊成,這是四票。剛才說了,馬里蘭州兩個代表經常持相反意見,可是這天,既然傑尼弗意外地缺席,馬里蘭州的一票,就由路德·馬丁做主了,他自然投票贊成。這樣,贊成票已經達到五票。

有意思的是,傑尼弗竟然在投票表決這樣重要的時刻缺席,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人們都推測,他是故意的。根據記錄,傑尼弗在會議上的出席率非常高,很少請假。而且,那天投票一結束,他又突然出現了,若無其事地悠悠步入會場,繼續開會。他雖然是小州代表,但是他的政治觀點卻傾向於比例代表制。在這一時刻,看來他是決定用這種方式做出退讓,他讓路德·馬丁一個人為馬里蘭州投下贊成的一票,從而為挽救會議免於瓦解,增加了關鍵的一票。

可是,這還不夠。

弗吉尼亞、賓夕法尼亞、馬薩諸塞是大州,當然投反對票。北卡和南卡這兩個南方州,加入大州聯盟,也投票反對。這樣,反對的也是五票。剩下的是當時最落後、最南方的喬治亞州。原來達不成妥協,原因就是喬治亞州也是和大州站在一起的。現在的局面,就看喬治亞州的了。可是這卻令人不敢樂觀。

喬治亞州是四個代表。由於兩位威廉前一天趕往紐約,就只剩下兩個代表。其中之一,又是一個威廉,叫威廉·休士頓,他出身南方望族,取大州觀點,是反對參院的相等代表制的。另外一位代表,叫亞伯拉翰·鮑德溫。鮑德溫是個很特別的南方人。他出生在北方康涅狄格州一個小鎮的鐵匠家。在耶魯大學畢業後,他遷移到南方的喬治亞州,因為他認為,在落後的地方,就像鶴立雞群,發展機會興許就會更多。就像後來的柯林頓總統,在耶魯大學畢業之後,不去首都華盛頓這樣的熱鬧地方謀職,卻回到落後的家鄉阿肯色州,馬上就脫穎而出,道理是一樣的。鮑德溫在喬治亞州從政的時候,他的教育背景確實使他勝人一籌。在喬治亞州的四人代表團中,他還是領頭的。

作為喬治亞州的代表,鮑德溫不僅理解大州的觀點,他更了解,偏遠的喬治亞州地處最南面,最需要一個統一而強大的國家的保護。當時喬治亞州的土地往西一直到密西西比河,包括現在的亞拉巴馬州、密西西比州和佛羅里達州的一部分,它和法國殖民地、西班牙殖民地接壤。他知道,不妥協,小州可能真的就要退出,合眾國就要分裂瓦解。而孤立無援的喬治亞州,一旦外強壓境,末日很快就要來臨。另一方面,康涅狄格是鮑德溫的家鄉,他和提出妥協方案的謝爾曼是老鄉。在南方人中,他更理解謝爾曼提出的妥協案。他懂得,參議院採用什麼代表制固然重要,但是避免小州退出會議,避免會議流產、合眾國分裂,是更為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本州兩名代表缺席的情況下,他的立場就可能是一個「作為」了。他決定一反原來喬治亞州的立場,投票支持參議院的相等代表制。這樣,喬治亞州在場的兩個代表意見相左,此票作廢。全體委員會的表決結果,5∶5,持平。

這一結果使所有的人感到意外和吃驚,全場一片緊張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看到,僵局出現了鬆動的可能。傑尼弗、鮑德溫做出了他們的努力,現在,繼續談判的機會出現了。有人隨之提出,成立一個專門委員會,在每州代表團里選一人組成,讓這個委員會就此談出一個方案來。

最為震驚的是詹姆斯·麥迪遜。他費了極大的努力促成這次會議,費了極大努力促成弗吉尼亞方案,最主要的成果之一,就是要達成比例代表制。他認為眼看著就要達到目標了。可是,現在他知道,這個新的委員會提出的方案,肯定要修改他原來堅持的參院比例代表制。

你已經看到了,僵局開始有了鬆動、扭轉的契機,這似乎是一系列巧合造成的。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思維會鑽入死胡同,會不由自主地意氣用事、固執己見,不肯退後一步、換個角度看看。可是,僵局一旦打破,就有一種思維退出死胡同的感覺。突然間,大家都想抓住這個機會,避免會議瓦解。

成立新委員會的動議以10∶1通過。大會開始挑選新委員會的成員。結果,大會挑選出來的人,都是持比較中庸立場的,裡面沒有一個是比例代表制的領袖人物。很明顯,這就是此刻與會者們的內心傾向,他們突然都意識到,最重要的是會議和合眾國,因此會議不能流產、散夥。

喬治·梅森這時寫信回家說:人民在期待這個會議,「但願上帝幫助我們別讓他們失望,建立起一個賢能公正的政府」。他寫道:「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是出錢來叫我開這個會,每天給我一千鎊我也不幹。當年跟英國造反,建立新政府,和我們現在面臨的事情相比,已經算不得什麼了。那個時候,大家都興奮著,激勵著人心。我們現在卻要完全靠沉著冷靜的理性,來思考這個政府體制對那些甚至尚未出生的人的幸福會有什麼影響。這個責任,真正是艱巨得無法測量。」

7月5日,新委員會向全體大會提交了他們的建議案。這個建議案和謝爾曼妥協案一模一樣:眾議院採用比例代表制,參議院採用相等代表制。作為對大州的補償,這個建議案還提出,涉及賦稅和支出的法案,必須由眾議院提出。這樣,從理論上來說,就避免了小州聯合起來侵犯大州利益的情況。

看上去,這一妥協案將是會議必定要接受的方案了。但是,大會還是又辯論了十天。在辯論中,有代表說出了大家心裡擔憂的東西:合眾國一旦分裂,未來州際矛盾甚至可能走到流血衝突的一步,結果必然是強者壓倒弱者,而暴力之後必然會引出絞刑架。到了那一步,在混亂之中專制暴君可能隨之出現。這是在世界上一再出現的景象:分裂造成流血,混亂呼喚專制強權。是否能避免重複這種結局的路徑,全在他們自己手裡了。

7月16日,星期一,全體大會對新委員會的建議案表決,關鍵是在參議院是否採用一州一票的等額代表制。馬薩諸塞州的代表們,有人開始傾向妥協,以致造成內部意見分歧,不能投出有效票。紐約州代表回紐約去了,等於棄權。而這兩個州,又正好是一大州、一小州。從原來的局勢看,並不造成平衡的傾斜。

直至投票結果出來,剩餘九票,5∶4通過了妥協案。也就是說,大州終於吞下他們的驕傲,也退了一步。

幾天以後的7月23日,大會決定,在參議院里,每州可以有兩個代表,兩個代表可以分別投票表決。這樣,一州的兩個代表就有可能投下不同的票,這實際上也降低了州權在國會參議院里的分量。

7月17日,費城會議正式接受了一個多月前謝爾曼提出的康涅狄格妥協案,解決了未來國會兩院的組成、選舉辦法和代表制。這是當時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制度。這是費城制憲會議最重要的一天,是一個轉折點——會議終於解決了最棘手的僵局,大州和小州達成了妥協。

會議並沒有結束,按照會議規則,大州仍然可以隨時要求重新辯論和表決。可是,這個結果本身,已經是充分辯論和思考的結果。在決議出來之後,大家也都理解了它合理的地方,直至會議結束,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在今天看來,也許,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今天美國的年輕人,對他們兩百多年前的前輩,在費城會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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