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層的始祖,模糊難辨,
那築造一切的根源,
他們從來沒有看見
地下隱藏的源泉。
衝鋒鋼盔和獵人的號角,
白髮老人的格言,
男人們兄弟交惡,
婦女像琵琶輕彈……
樹枝與樹枝交錯,
沒有一枝自由伸長……
有一枝!啊向上……向上……
但它們還在彎折。
這高枝卻在樹頂上
彎曲成古琴一座。
在歐洲,一個家族的世系常用樹形標誌,稱為世系樹。始祖是最下層的樹根,繁衍的子孫是樹榦上生長的枝條。作者用這個圖像,表示他對於一個家族演變的看法。始祖年代久遠,無從考查。他的後代有戰士,有獵夫,老人留下經驗之談,同族間也常發生紛爭,婦女則像是琵琶,彈奏時發出悅耳的聲音。子孫後代像錯綜交叉的枝條,互相牽制,不得自由發展。但是有一枝不斷向上伸長,最後自身編成一座古琴。「古琴」象徵文藝。「古琴」原文為「Leier」,這個詞在詩集中經常出現,它是奧爾弗斯使用的樂器。
主啊,你說,我用什麼向你奉獻,
你教導萬物善於聽取?——
我回憶春季的一天,
一個晚間,在俄國——駿馬一匹……
這白馬獨自從村裡跑來,
前蹄的上端綁著木樁,
為了夜裡在草原上獨自存在;
它拳曲的鬣毛在脖頸上
怎樣拍擊著縱情的節拍,
它被木樁拖絆著賓士,
駿馬的血泉怎樣噴射!
它感到曠遠,這當然!
它唱,它聽——你的全部傳奇
都包括在它的身內。
它這圖像,我奉獻。
作者在詩里呼喚的「主」,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用歌聲琴聲感動禽獸木石、超越生死界限的奧爾弗斯。
這首詩主要是一匹馬的奔騰給作者留下的永不磨滅的印象。里爾克曾於1900年5月至8月偕同露·沙羅美(Lou Salomé)第二次訪問俄國。他在1922年2月11日寫給露·沙羅美的信里說:「……那匹馬,你知道,那自由的、幸福的馬,腳上戴著木樁,有一次在傍晚伏爾加草原上飛跑著向我們跳來——我怎樣把它當作給奧爾弗斯的一件Ex voto(供品)!——什麼是時間?——什麼時候是現在?過了這麼多年它向我跳來,以它全身的幸福投入廣闊無邊的感覺。」從信里可以看出,作者寫這首詩時還真實地感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匹白馬在曠野上的賓士。
原詩沒有遵守十四行的限制,多了半行,譯詩也按照了原詩的形式。
春天回來了。大地
像個女孩讀過許多詩篇;
許多,啊許多……她得到獎勵
為了長期學習的辛酸。
她的教師嚴厲。我們曾喜歡
那老人鬍鬚上的白花。
如今,什麼叫綠,什麼叫藍,
我們問:她能,她能回答!
地有了自由,你幸福的大地,
就跟孩子們遊戲。我們要捉你,
快樂的大地。最快活的孩子勝利。
啊,教師教給她多種多樣,
在根和長期困苦的幹上
刻印著的:她唱,她歌唱!
作者原註:「這首短小的春歌我可以說是對於一段奇特的舞蹈音樂的解釋,這是我在郎達(西班牙南部)一座小的修女教堂里早晨做彌撒時從修道院學童那裡聽到的。學童們總是按著舞蹈的節拍手持三角鐵和鈴鼓唱著我不懂得的歌曲。」(里爾克曾於1912年12月至次年2月旅居郎達。)
這首詩里把春天回來後的大地比做一個勤學的女孩,她在學校里辛苦的學習正如大地經歷了冬天。最後兩行的根和干,語義雙關,既指經冬的樹根和樹榦,也指枯燥的語法書中的詞根和詞幹。
這是那個獸,它不曾有過,
他們不知道它,卻總是愛——
愛它的行動,它的姿態,它的長脖,
直到那寂靜的目光的光彩。
它誠然不存在。卻因為愛它,就成為
一個純凈的獸。他們把空間永遠拋掉。
可是在那透明、節省下來的空間內
它輕輕地抬起頭,它幾乎不需要
存在。他們飼養它不用穀粒,
只永遠用它存在的可能。
這可能給這獸如此大的強力,
致使它有一隻角生在它的額頂。
它全身潔白向一個少女走來——
照映在銀鏡里和她的胸懷。
獨角獸在歐洲的傳說中,有如中國的麒麟。麒麟象徵祥瑞,獨角獸象徵少女的貞潔。作者原註:「獨角獸有古老的、在中世紀不斷被讚頌的少女貞潔的含義:所以被認為,這個不存在者對於人世間只要它出現,就照映在少女給它舉著的銀鏡中(見15世紀的壁毯)和少女的身內,這作為一面第二個同樣凈潔、同樣神秘的鏡子。」這裡所說的「15世紀的壁毯」系指法國克呂尼博物館陳列的六幅壁毯,總題為《少女與獨角獸》,里爾克對此很感興趣,在他的長篇小說《布里格隨筆》里作過細緻的描述。
玫瑰,你端居首位,對於古人
你是個周緣單薄的花萼。
對於我們你的生存無窮無盡,
卻是豐滿多瓣的花朵。
你富有,你好像重重衣裹,
裹著一個身體只是裹著光;
你的各個花瓣同時在躲
在摒棄每件的衣裳。
你的芳香幾世紀以來
給我們喚來最甜的名稱;
忽然它像是榮譽停在天空。
可是,我們不會稱呼它,我們猜……
我們從可以呼喚來的時間
求得回憶,回憶轉到它的身邊。
玫瑰在里爾克的創作里佔有重要地位,他認為玫瑰是花中最高貴的。可是在古代玫瑰單薄樸素,作者原註:「古代的玫瑰是一種簡單的Eglantine(野玫瑰),紅的和黃的,像在火焰中的顏色。在瓦利斯這裡它開花在個別的花園內。」
詩的第二節寫玫瑰自身含有矛盾:多層的花瓣既像是重重衣裹,又像是拒絕衣裳,因為花瓣也屬於花的身體。里爾克的詩里常常闡述與之相類似的矛盾。
最後兩節認為最美的事物如玫瑰的芳香難以命名,像是榮譽在空中不可言傳。這不禁使人想起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景中的名句:「姓名又算什麼?我們叫做玫瑰的,不叫它玫瑰,聞著不也一樣地甜嗎?」(曹禺譯。)
你們少數往日童年的遊伴
在城市內散在各處的公園:
我們怎樣遇合,又羞澀地情投意滿,
像羊身上說話的紙片。
我們沉默交談。我們若有一次喜歡,
這喜歡屬於誰?是誰的所有?
它怎樣消逝在過往行人的中間,
消逝在長年的害怕擔憂。
車輛駛過我們周圍,漠不關情,
房屋堅固地圍繞我們,卻是幻境,
什麼也不認識我們,萬物中什麼是真實?
沒有。只有球。它們壯麗的弧形。
也不是兒童……但有時走來一個兒童,
啊,他在正在降落的球下消逝。
——《懷念艾光·封·里爾克》
艾光·封·里爾克(Egon von Rilke,1873-1880)是里爾克的堂兄,童年夭折,里爾克常常思念他。作者在這首詩里寫他童年時的經驗。遊戲的伴侶們互相遇合,相對無言,但都感到高興,外界的事物對他們都是生疏的,好像與他們無關。只有他們遊戲時拋擲的球是真實的,形成弧形,而他們中間的一個在球正在降落時消逝了。
關於第一節第四行中「說話的紙片」,作者原註解釋:「羊(在繪畫上)只藉助於銘語帶說話。」中世紀的繪畫在人物或生物旁常附有文字說明,稱為銘語帶。
黃金住在任何一處驕縱的銀行里,
它跟千萬人交往親密。可是那個
盲目的乞丐,甚至對於十分的銅幣
都像失落的地方,像櫃下塵封的角落。
在沿街的商店金錢像是在家裡,
它用絲綢、石竹花、毛皮喬裝打扮。
金錢醒著或是睡著都在呼吸,
他,沉默者,卻站在呼吸間歇的瞬間。
啊,這永遠張開的手,怎能在夜裡合攥。
明天命運又來找它,天天讓它伸出:
明亮,困苦,無窮無盡地承受摧殘。
—個旁觀者卻最後驚訝地理解還稱讚
它長久的持續。只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