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 哈爾茨山遊記

黑色的上衣,絲製的長襪,

凈白的、體面的袖口,

柔和的談話和擁抱——

啊,但願他們有顆心!

心在懷裡,還有愛情,

溫暖的愛情在心裡——

啊,他們的濫調害死我,

唱些裝腔作勢的相思。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裡有樸素的人家。

在那裡,胸懷自由地敞開,

還有自由的微風吹拂。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裡高高的樅樹陰森,

溪水作響,百鳥歡歌,

還飄蕩著高傲的浮雲。

分手吧,你們光滑的客廳,

油滑的先生!油滑的婦女!

我要登上高山去,

笑著向你們俯視。

這個由於香腸和大學而聞名的格廷根城隸屬於漢諾威國王,它有九百九十九個爐灶、各種各樣的禮拜堂、一所助產院、一座天文台、一個大學生拘禁室、一座圖書館、一個市政廳的地窖酒店,那裡的啤酒很好。旁邊流過的小河叫做萊納,夏天供人洗澡;水很冷,有幾處是這樣寬,當呂德爾 跳過時,他必須真正做一個大的跳勢。城本身是美麗的,若是人們離開它,它就滿人意了。它必定已經成立很久;因為我回想五年前我在那裡的大學註冊不久就被處罰停學時 ,它已經具有同樣灰色的、早熟的外表,而且已經萬事齊備:更夫、「捲毛狗」 、博士論文、跳舞茶會、漿洗婆、各科綱要、烤鴿子、格爾飛勳章 、博士馬車 、煙斗、樞機顧問、法律顧問、學生懲罰顧問、教授和其他的蠢物。有些人甚至以為,這座城是在民族大遷徙時代建築起來的,每個日耳曼民族的支派當時在這城裡都遺留下一份他們同族的放蕩不羈的模型,從中分殖出汪達爾人、弗里斯人、施瓦本人、條頓人、薩克遜人、圖林根人等等 ,如今他們還是在格廷根成群搭夥,由於便帽和煙管穗子上各種不同的顏色彼此區分,走過魏恩德大街,在草場磨房、決鬥酒店和包登村流血的戰場上格鬥不休 ,風俗習慣還總是如同在民族大遷徙時代,一部分被稱做學生會主席的Duces(領袖們),一部分被他們古老的法規管轄著,這就是學生社團規則,並且在Legesîbarbarorum(野蠻人法律)里獲有一個地位。

格廷根的居住者一般分為大學生、教授、市儈和家畜,這四個階層並不能嚴格區分。家畜的數量是最大的。若是列舉一切大學生和一切正教授歪教授的姓名,就太冗繁了;這瞬間也不是所有大學生的名字都在我的記憶里,而且教授中有些人還沒有知名。格廷根市儈的數目很大,像是沙粒,或者說得更恰當些,像是海邊的污泥;真的,每當我看見他們在早晨面貌污穢,拿著白色的賬單,鵠立在大學法庭的大門前,我就幾乎不能理解,怎麼上帝只會創造出這麼多的下賤的人。

在卡·弗·哈·馬爾克斯的《格廷根風土記》里能夠很方便地讀到關於格廷根較為詳明的敘述。我對這位作者雖然懷有最崇高的敬意,他是我的醫生,給過我許多好處,可是我不能無條件地推薦他的著作,我還須責備他,他對於格廷根女子都有太大的腳的謬見駁斥得不夠嚴峻 。是的,我從一年以來就認真研究去駁斥這種謬見,因此我聽了比較解剖學,到圖書館裡選抄最珍奇的著作,在魏恩德大街上常常用幾個鐘頭去研究過路女子的腳,我在旁徵博引的論文里總括這些研究的成果,我述說:一,腳的概況;二,古希臘羅馬作家的腳;三,象的腳;四,格廷根女子的腳;五,我把在烏利許花園裡 關於這些腳發表的意見都收集在一起;六,我又觀察這些腳和其他部分的關連,趁這機會也擴充到小腿肚、膝蓋……最後;七,只要我能夠得到這樣大的紙,我還要添印上一些格廷根婦女腳型的銅版畫 。

我離開格廷根時還很早,學者某君 還睡在床上,和平常一樣做他的美夢:他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裡散步,花畦里生長的儘是些雪白的、寫遍引用文句的小紙條,在日光中閃爍可愛,他到處摘下來許多,又辛辛苦苦地移植在一座新的花畦里,這時夜鶯用它們最甜美的歌聲使他古老的心感到歡喜。

在魏恩德城門前我遇見兩個本地的小學生,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再也不願同特渥多爾玩了,他是一個小無賴,因為他昨天竟不知道mensa(桌子)的第二格怎樣變。」這句話聽來是這樣不關重要,可是我必須重述一遍,甚至我想叫人立即把它寫在這個城門上當作城的銘語,因為老人怎樣呼哨,幼童就怎樣嘶叫,那句話完全表示出博學的格爾吉亞·奧古斯塔 狹窄而枯燥的旁徵博引的驕傲。

大道上吹拂著清爽的晨風,鳥兒十分歡樂地歌唱,我的心情也漸漸又清爽而歡樂了。一種這樣的清涼作用是必要的。最近,我沒有走出《羅馬法典》的篷圈,羅馬法案的決疑人在我的精神上像是蒙了一層灰色的蛛網,我的心彷彿夾在自私自利的法律體系鐵一般的條文中間,「特里波尼安、猶斯蒂尼安、黑爾摩哥尼安、蠢約翰」 還不斷在我耳邊作響,就是坐在一棵樹下的一對溫存的愛人,我甚至以為是一部印有握手標記的《羅馬法典》 。大道上開始熱鬧起來了。賣牛奶的女孩走過去;趕驢的趕著他們灰色的驢兒。走過魏恩德,我遇見色飛爾和多理斯。這並不是哥斯內爾牧歌中歌詠的情侶,卻是身居要職的大學司事 ,他們必須警醒注意:不要有學生在包登村決鬥,不要有在格廷根邊境必須還要受幾十年的檢疫拘留的新思想被一個「投機」的講師給偷偷地販進來。色飛爾以同行的身份向我打招呼;因為他同樣是作家,並且在他半年一次的作品裡常常提到我 ;此外他也常常召我談話,若是他見我不在家,就總是那樣和善地用粉筆把召喚的命令寫在我的屋門上。隨時也有馬車走過,裝滿大學生,他們去作假期旅行,或是永久離開這裡。在這樣一座大學城裡有一個永續不變的來去,每三年人們便在那裡見到一代新的大學生,這是一個永久的、人的潮流,後一學期的波浪趕著前邊的一個,只有那些老教授們站立在這普遍的潮流中,巍然不動,有如埃及金字塔——只是在這些大學的金字塔里並沒有智慧隱藏著。

在勞森瓦色爾附近,我看見兩個充滿希望的青年從桃金娘樹蔭中騎馬走出。一個到處賣笑為生的婦女陪伴著他們走上大道,她用熟練的手法拍弄馬的瘦腿,當其中一個青年從後邊在她寬闊的後身上用馬鞭遞送一些殷勤時,她高聲大笑,隨即往包登村走去。這兩個青年卻奔向虐爾登,一路興奮狂呼,並且十分甜美地唱著羅西尼的歌曲 :「喝啤酒吧,親愛的,親愛的麗色!」我很久還聽得到這個歌聲在遠處唱著;可是這兩個美好的歌者很快地完全從我的眼前消逝了,因為他們用他們好像根本具有一種德國人遲鈍性格的馬用靴釘刺激,用鞭子向前抽打,毫不容情。虐待馬,沒有地方比格廷根更為兇狠了,每逢我看見一匹這樣遍體流汗的、瘸腿的老馬為了一些活命的糧草被我們滾滾流水的騎士們 虐待著,或是必須向前拉曳一車坐得滿滿的大學生,我就想到:「啊!你可憐的畜生!你的祖先一定在樂園裡吃了上帝禁止的燕麥了!」

在虐爾登旅舍里,我又遇見了這兩個青年。一個正在吃一份涼拌青魚,另一個同著一個黃臉皮的女僕談天,她叫做FusiaîGanina ,也叫做討債的鳥兒。他向她說一些下流話,最後他們打起架來。為了減輕我的背囊,我取出幾條包好了的、在我個人的歷史上頗有意義的藍褲子,贈給一個人們稱為金蜂鳥的小夥計。年老的女店主布塞尼亞在這時給我送來一份黃油麵包,還抱怨我現在不常來看她;因為她很愛我。

走過虐爾登,太陽高高地在天空閃照。它正直地對待我,溫暖我的頭,使一切不成熟的思想都在裡邊成熟。諾爾德海木可愛的旅舍的太陽 也不可輕視;我走進這裡,午飯已經做好。所有的飯菜都烹調適口,比起那些在格廷根擺在我面前的、乏味的大學飯菜,少油無鹽的、牛皮一般的乾魚和它的老白菜,要適合我的口味。我使我的胃得到了一些滿足以後,在飯廳里看見一個先生和兩個女人,他們正在準備起程。這先生穿得渾身是綠,甚至戴著一副綠眼鏡,眼鏡把一片光投在他赤紅的銅鼻子上,像是綠銅銹,他的外表正如尼布甲尼撒王晚年的外表,根據傳說,當時他像是林中的一頭野獸,只吃生萵苣菜 。這個綠人希望我給他介紹一家格廷根的旅館,我勸他,向頭等最好的大學生那裡去打聽布呂巴赫旅館。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肥胖高大,有一張紅色的四方臉,雙頰上有酒渦,像是愛神的痰盂,多肉下垂的下頦像是面部醜惡的延長,高高堆積的胸膛上披圍著尖挺的花邊和鑲著無數鋸齒的硬領,恰似周圍建築了許多小塔和棱堡,有如一座碉堡,這碉堡和馬其頓王腓力說的那些碉堡一樣,抵抗不住一頭滿載黃金的驢子 。另一個女人是他們的姐姐,和方才所說的那個完全相反。如果那位是法老的肥牛孳生的,這位便是瘦牛孳生的了 。臉只是一張嘴在兩耳之間,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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