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為德詩譯者的馮至(代前言)

或許正是因了魯迅先生的那句評語,「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所以反而可能壓抑了馮至在文學史上的其他貢獻。至於我所關注的,則多半是馮至作為中國德文學科史的中心人物,乃至外國文學界的領袖,馮至的場域角色相當重要,至於背後可以揭示出的政治史、社會史豐富內涵,更是值得大加開掘。可作為譯者的馮至,恐怕也不應該忽略,甚至是更為關鍵的。

對於一個大時代中人的長成和養成而言,其所身處的場域和做出的成績必然是多源的。可如何考鏡源流,將其放置在一個宏闊的歷史語境中進行客觀審視,卻並不容易。所以,選擇特定角度,試圖以一種單騎捲風塵的方式,來逐漸把握一個個體的翻譯史生涯,也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可操作方法。馮至的翻譯不多,就《馮至全集》來看,也不過三卷篇幅,佔總數的四分之一,這與傅雷、朱生豪等大家的宏宏多卷本譯著集來看,確實無法相提並論;就是魯迅、郭沫若、巴金這些大作家的譯文集,也都有十卷以上的篇幅。儘管如此,馮至的翻譯非常有特色,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翻譯史和學術史價值。

從這部馮至譯著集看來,除了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之外,他的文學翻譯基本上是以譯詩為主的。這當然與他自身的定位有很密切的關係,作為中國德文學科的代表性人物,他的翻譯主要由其研究興趣和學術眼光決定;而再加其詩人天性,所以親近詩歌一點都不難理解。馮至的文學翻譯相當複雜,其中既有少年時作為性情中人的激情四射,也有作為學者需要的仔細琢磨,前者如翻譯海涅,後者如翻譯歌德;而進入1950年代之後,翻譯則作為一種必要的政治參與方式表現出來,那時的馮至翻譯了不少「聽將令」的譯作,譬如布萊希特、海涅等的詩歌。一般而言,小說翻譯鳳毛麟角,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他和姚可昆合譯的歌德的《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最初主要可能是「為稻粱謀」的因素,但譯出後確實是一大貢獻;文章翻譯也不算多,主要是一部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而真正代表馮至翻譯風格,能彰顯翻譯家馮至一生演變的,是他的德詩漢譯。雖然也不過就是一部《海涅詩選 集外譯詩》,但卻可以反映出他歷經歲月洗禮,對待同樣一位詩人的接受、感觸、運用之不同。

早在1924年,尚未及弱冠之年的馮至,就已經用輕靈優美的筆觸譯介了海涅關於青春愛情的美好詩篇,「由我淚珠里,/放出無數花朵,/我的嘆息/化作一片鶯歌。若是你愛我,/我將花朵全給你;/女孩兒,在你窗前,/永有鶯歌婉轉。」 這是多麼悠揚的愛情表白,漢語之表達尤其達到了詩化境界,可見譯詩之道未必就以年齡論高下。從1920年代到1950年代,雖同以海涅為翻譯對象,但對馮至來說,卻是「心路山重水複」。1950年代的《海涅詩集》的出版,相比較1940年代的歌德譯詩,無疑有著更多的「時代色彩」之點染。按照馮至自己的交代:「這裡選譯的幾十首詩,不能代表海涅豐富的詩歌創作的全貌。本來還想多譯一些,但由於時間的限制,只好等到將來再做補充了。」 在時間上是如何的倉促呢?「這些譯詩,除了《哈爾茨山遊記》裡邊的詩是舊譯外,都是在極少的業餘時間裡趕譯出來的」 。1958年時,《西利西亞的紡織工人》出版,乃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從《海涅詩選》中選詩33首,列為「文學小叢書」之一 。從書名的選定就可以看出,是與其時的政治背景頗多密切關聯的。這首詩的戰鬥性很強,「憂鬱的眼裡沒有眼淚,/他們坐在織機旁,咬牙切齒:/「德意志,我們在織你的屍布,/我們織進去三重的詛咒——/我們織,我們織!……」 同樣一個詩人的作品,在不同時代可以發揮的作用是不一樣的,我們看看席勒、荷爾德林等人在德國歷史上,包括在納粹德國歷史上扮演的角色就可以得到證明。而海涅的中國旅程,似乎同樣說明了這點。到了1970年代,馮至翻譯了《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他曾在《自傳》中如此回憶這段經歷:「1973年,我懷著憤激的心情翻譯了海涅的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在翻譯時,感到我青年時期,文藝界有些人喜歡讀海涅的詩,只因他早期的抒情詩音調優美,語調浪漫,可是對他到巴黎後寫的政治諷刺詩卻知道得很少,因而寫了一首絕句:『當年海涅成風尚,羅累萊歌舟子情;重展舊編新耳目,齊鳴萬箭射毒魔。』」 這個「憤激的心情」非常重要,可以理解海涅漢譯對於馮至的重要作用,在那樣一種艱難的精神煎熬時代,海涅是被用來作為詩人的精神支柱的。1970年代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年代,但轉折並非一蹴而就,不僅要重視1976年的作用,也要關注其承上啟下的相關年份,諸如1971、1978等。對於詩人馮至而言,1973年的選擇「冬天」,未嘗不是為了中國已經將要到來的春天預作準備,因為就像雪萊吟誦的那樣:「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1970年代的馮至,已經是年近古稀,一個將向生命的最後階段邁出的老人,卻仍有著那樣一種頑強的意志,在苦苦追尋可能望到的光明。所以通過馮至的漢譯,我們能聽到海涅的吟唱:「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啊朋友,我要為你們製作!/我們已經要在大地上/建立起天上的王國。」

海涅之外,馮至主要翻譯了歌德、布萊希特、尼采、里爾克,其餘則有荷爾德林、格奧爾格等。翻譯歌德容易理解,因為這是他主要的研究對象;翻譯布萊希特,更多是為了「奉將令」。而對於尼采、里爾克,則主要是出於興趣,時間大概是在1930年代。所以翻譯史本身大致也能反映出譯者的精神史軌跡。1920年代,海涅的愛情詩、荷爾德林;1930年代,尼采、里爾克;1940年代,歌德;1950年代,布萊希特、海涅的政治詩;1970年代,海涅《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這大概不僅能顯現出馮至的譯詩興趣和軌跡,也能見出時代語境和詩人精神狀態的關係。所以,翻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能反映譯者之心史的。要理解在某個特定階段,譯者為什麼選擇翻譯對象,總要進入其時的個體與社會的歷史語境中去才更能生「理解之同情」。馮至是這樣回憶他開始歌德研究的過程的:「從1939年7月起,我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教書。為了躲避敵人的空襲,我住在昆明東北郊金殿後被稱為楊家山的一座茅屋裡,周圍二十里是茂盛的松林。也是為了避免敵機的騷擾,學校上課的時間都排在晚間和清晨。我常常傍晚進城,第二天早晨下課後背著背包上山。背包里總裝有兩種東西,一是在菜市買的蔬菜,一是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籍。書籍中最沉重的是德國科塔出版社為紀念1806年起始出版歌德著作一百周年由封·德·赫倫(E.von de Hellen)主編的《歌德全集》。全集共四十本,我根據需要有選擇地輪換借閱,比較認真讀過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同時我自己有島嶼出版社的袖珍本《歌德書信日記選》、愛克曼《歌德談話錄》等等,這幾本書因為便於攜帶,在戰亂中沒有遺失,從上海一直帶到昆明。它們對於了解歌德和歌德的作品很有幫助。」 其實馮至由於學德國文學,對歌德早有接觸。在德國留學時,他曾用一百四十馬克買了一部《歌德全集》——這在歌德文獻中算是數第二的版本,共四十一冊;還認為歌德對德國文學意義重大,沒有歌德,恐怕就沒有德國文學。在1932年11月17日致楊晦的信中,馮至說:「我數月以來,專心Goethe。我讀他的書,彷彿坐在黑暗裡望光明一般。他老年的詩是那樣地深沉,充滿了智慧。」 此時馮至雖對歌德產生尊敬和興趣,但其主要精力和興奮點仍在里爾克身上,所謂「充溢於筆端的仍然是里爾克」 ,這是和當時的環境、背景大有關係的。彼時的生活寧靜,對馮至而言,更需要的是里爾克那種對存在之惑的探索窮究;而國家社會大動蕩時期的波瀾壯闊,則更需要歌德式的博大胸懷。這或許正是為什麼即便在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中,馮至也要帶著《歌德談話錄》《歌德書信日記選》的原因所在吧!

馮至不是那種天縱之才的翻譯家,但較之後來者的刻意渲染文采卻別有一種自然渾成的妙手天成之味;讀他的譯詩,有一種平淡素樸之感,這是在現代漢語語境中並不常能見到的。譬如對《普羅米修士》的翻譯,就將那種狂熱的火氣壓低了數度:

宙斯,你用雲霧

蒙蓋你的天空吧,

你像割薊草的兒童一般,

在櫟樹和山頂上

施展伎倆吧!

可是你不要管

我的大地,

我的茅屋,

這不是你蓋的,

不要管我的爐灶,

為了它的烈火

你嫉妒我。

而對古詩資源的化用,則使得對《中德四季晨昏雜詠》的翻譯別出手眼,沾染上明顯的漢語古詩的優雅美意:

怎能辜負好春光,

吏塵僕僕人消瘦;

夢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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