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編 外三篇 紀事和感想

昨天讀到一位朋友的信,對我參與手抄《講話》一事嚴詞責問,向我要一個解釋。接著,其他朋友的同樣責問紛紛來到,一律表示疑惑和驚詫。此時,我才意識到我做了一件糊塗事。

我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了。兩三個月前,收到作家出版社的信函,約請我手抄《講話》中的一頁,專用的稿紙也一併寄達。當時略覺詫異,直覺告訴我,此事不該我做。但是,遺憾的是,這次我沒有聽從我的直覺,而是顧及了情面。我想,該社的人我熟識,手抄一頁書也說明不了什麼,讓抄就抄吧。我還想,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也有紀念《講話》的理由,就是它在我的成長歲月里曾經起過重大的作用。

我找出了我在北大上學時的詩歌習作冊,扉頁上抄錄的正是《講話》中的一段文字:「那麼,馬克思主義就不破壞創作情緒了嗎?要破壞的,它決定地要破壞那些封建的、資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的、虛無主義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貴族式的、頹廢的、悲觀的以及其他種種非人民大眾非無產階級的創作情緒。」當時的感覺是,這段話簡直是我的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的真面目,所列舉的情緒,從「小資產階級的」開始,我幾乎佔全了。事實上,那個詩歌冊之前,我還寫過許多詩,但大多銷毀了,只把自己覺得在創作情緒上還算「健康」的保留下來,謄抄在了這個本子上。那已是「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決心按照毛的教導來破壞自己的一切不「健康」的創作情緒。

不過,我內心仍十分矛盾。一方面,在那個政治高壓的年代,知識分子改造是不容置疑的律令,而當我發現我有如此多的不「健康」情緒時,便深感我的改造之必要和艱難。另一方面,正是這些不「健康」的情緒使我顧影自憐,覺得自己畢竟比周圍許多同學心靈豐富。《講話》中還有一句話是我當時經常重溫的:「他們的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我強烈感覺到這句話也是在說我,擊中了我的要害,同時又因此充滿了憂慮和疑惑:「如果我的靈魂深處沒有了這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我還是我嗎?我一方面似乎願意按照毛的指引改造自己,另一方面恰恰害怕自己真的被徹底改造了。

也許正因為《講話》觸到了我的痛處,其實也是觸到了一般文藝知識分子的痛處,在全部毛選中,這篇文章是我反覆閱讀因而讀得最多的。現在我當然已經明白,當年我在讀《講話》時發生的內心鬥爭,實際上是我的被壓抑的精神本能尋求突圍的曲折表現。我在2004年出版的《歲月與性情》中如此反思:「在中國當時的政治語境中,知識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為原罪的正是這種精神本能,而所謂思想改造就是與之進行鬥爭的漫長過程,改造的成效則體現在能否成功地將它削弱乃至扼殺。回頭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耗費在與自己的精神本能作鬥爭上了,而他們本來是應該讓它結出創造的果實的。」毫無疑問,這裡說的「多少人」首先包括我自己。

如此看來,在紀念《講話》時,我紀念的是自己的一段心路歷程。那麼,通過參與手抄活動能否表達我的紀念呢?顯然不能,反而是把它遮蔽和扭曲了。這就是我的糊塗之處。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向人們說明,此紀念非彼紀念,現在我對《講話》的認識以我的反思為準。

(發表於2012年5月23日博客)

第二天的附言——

這麼多評論,說明大家關注。做錯事已是事實,我不是辯解,只是分析自己做錯事的心理過程,給了解我因此感到詫異的朋友們一個解釋。這個心理過程在當時只是一閃念,可是要分析就只能多說幾句。我並不想尋求原諒,原諒改變不了已經做錯事的事實。我更不想痛哭流涕、指天發誓、反戈一擊,用這種姿態洗清自己,在歷來的政治道德法庭上,這種姿態見得多了,但休想在我身上看到。不難想像,如果是在延安整風中或「文革」中,這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砸石塊、啐唾沫的人會如何表現。罵也罷,挖苦也罷,都隨它去吧。我自己會吸取教訓,今後遇事多想一想。最後,向所有真正關心我的讀者道歉並道謝。就此打住。

(發表於5月24日博客)

1.做了一件糊塗事

我參與抄寫《講話》,媒體披露相關消息後,朋友們驚詫,這使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糊塗事。是的,是糊塗事,我就這麼定性,拒絕上綱上線。為什麼是糊塗事?因為這件事第一我不該做,第二我完全可以不做,第三我竟然做了。

先說我不該做。我的全部作品中貫穿的基本理念是人性和人類共同的精神價值,那已成為我的牢固信念,而這與《講話》強調的文藝的階級性判然有別。多位網友也指出了這一點,說我的作品與《講話》的基調「格格不入」。正因為此,了解我的讀者對我的參與感到難以置信,紛紛留言表示:「一串大名鼎鼎的作家名單里,只有您的名字,我盯著看了好久,懷疑人家弄錯了」;「看到名單上居然有你的名字,我非常震驚,有種記憶錯亂的感覺」;「看見這份名單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周國平先生肯定不在名單上」;「大家對你的期望太大了,別人抄書不意外,周老師是個大意外」;「因為您一向以獨立思考的學者、性情中人的作家形象出現,所以這次這麼個應景的舉動讓大家覺得很不解」;「這次國平先生真的很傷愛你的讀者的心」。這些反應使我為自己做了這件事深感痛心。

其實我是完全可以不做的。作家出版社的這個策劃原本就是應景之舉,這裡不存在任何壓力,被請的作家完全有自由選擇接受或拒絕,拒絕沒有任何風險。至於說利誘,那區區一千元算什麼,報酬比這多得多的應景活動,我拒絕得太多了。

可是我竟然做了。分析起來,原因有三。其一,約請函是和專用稿紙及一千元現金一起寄來的,我當時的想法和葉兆言完全一樣:去郵局退款太麻煩(我還覺得駁了出版社熟人的面子),不如抄一頁書省事。這是一個細節,但細節有時會起決定性作用。如果徵求本人意見在先,我一定謝絕。其二,也是太不當一回事了,的確沒想那麼多,覺得抄一頁書不說明什麼,不等於對書中的觀點表態。其三,就是我在博文中已經分析的,當時一閃念,想到從我的角度也有紀念的理由,即是我在成長歲月的一段心路歷程。

我說是糊塗事,不是不認錯,糊塗事也是錯事,錯在糊塗。一些網民上綱上線,斥為政治獻媚和道德墮落,由它去吧。我自己心裡明白,此事絲毫不能說明、我也確實沒有因為此事而改變了自己的信念和人格。在這一點上,我對自己沒有絲毫懷疑。

不過,做這件糊塗事雖屬偶然,卻反映了我的一貫弱點,最主要的是政治上不敏感。我習慣於在人生和精神生活層面上思考問題,對直接的政治鬥爭沒有興趣,從來不考慮政治站隊的問題,對別人把我歸於何派也毫不關心。之所以如此,並不是我的有意識的選擇,實在是我的性情使然。人的優點和弱點是相連的,注重內在生活的另一面,便是對外部世界情態的無知。在處理具體事情時,政治上的不敏感使我的另一些弱點乘虛而入,比如講情面。一位網友留言:「一個講面子的哲學家,太可怕。」說得好,我會記住。

我看重的是既懂我的優點、也懂我的弱點的讀者的評論。摘錄幾則評論——

龔克的功課:周老師對這事的態度還是清楚的——「糊塗」,到此為止也就可以了。從周一貫的作品來看,既非權力吹鼓手,也非當局反對派,自稱「糊塗」是個恰當的界定。

風聽海說:聰明人也有愚蠢事,何況周國平老師也並非「聰明人」,而是注重內在的「糊塗人」,平時誰會有事沒事地想著「防」人呢,如果真是這樣想著,那些好文章又從何而來?

晨岸輕雨:周國平錯在:1.有名,但無權勢;2.不懂政治,無辜地成了政治怨氣的出氣口;3.太反躬自省,不會像別人那樣去恨、去罵。

2.公開認錯是必要的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糊塗事之後,我寫博文公開承認錯誤,未曾料到引來了數千條評論,一時輿情洶湧。我是一個很不喜歡直接介入政治的人,這次陰差陽錯被拋到了風口浪尖上,算是一個懲罰吧。

不過,我不後悔。尤其看了那些真正喜歡我、關心我的讀者的留言,我慶幸自己做了必須做的事,即給這些讀者一個誠實的解釋。既然必須,也就心安。

在對我的謾罵中,相當一些是針對我的公開認錯之舉的,包括挖苦我試圖兩面討好,而結果卻是「里外不是人」。「里外不是人」也許是部分的事實,我的認錯一方面可能會使其他參與者覺得尷尬,另一方面反而給這些謾罵者提供了機會。對於前者,我心有歉疚,對於後者,我不在乎。兩面討好者是在黑暗中活動的,恰恰因為我不想、也不需要討好任何人,才把自己袒露在陽光下,並甘願承擔其後果。說到底,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令我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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