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編 外三篇 張曉剛的藝術與現代性中的記憶問題

幾乎每一個成功的藝術家都有一段不成功的「前史」,這段「前史」往往很少被人們包括藝術家自己提起,在成功的耀眼光芒下,它彷彿是一個業已昭雪平復的屈辱,理所當然地被遺忘在歲月的角落裡了。可是,這裡有一位藝術家,他在當代中國和國際畫界的名聲如日中天,作品屢屢拍出天價,而他偏偏拒絕遺忘,用出版書信集的方式公開了他的「前史」。

讀到《失憶與記憶——張曉剛書信集(1981-1996)》,我心中充滿親切的感動,這些書信把我帶回到了一種熟悉的時代場景和個人情懷之中。上世紀80年代上半葉,這個從四川美院畢業的年輕人歷盡坎坷,工作單位長久沒有著落,一度在玻璃廠建築工地當臨時工,終於落腳在昆明市歌舞團當團里地位最低的美工。他仍聽從內心的召喚,執著地畫畫,但作品無人購買,開個展更是幻想。在前途迷茫的逆境中,在令人窒息的孤獨中,他和藝術圈的好友通信,自然也會傾訴心中的苦悶和壓抑,但更多的是談人生,談藝術,互相提醒不要變得虛偽和麻木,勉勵自己要永遠保持單純、專註、真實和敏感。

1986年調回四川美院任教以後,張曉剛的處境有了改善,並且逐漸和當時活躍的新潮美術有了接觸,但是,直到1994年其作品在聖保羅藝術展走紅之前,他在中國仍是一個名氣不太大的邊緣畫家。這個時期的書信尤其值得注意,其中有大量對藝術的深入思考。當時的氛圍對於一個渴望成功的畫家無疑是巨大的誘惑,事實上也有相當多的畫家表現得十分急躁,急於靠文化時尚和洋人青睞獲取成功。然而,正是面對這種可疑的成功,張曉剛一貫的藝術信念更加清晰而堅定了。無論是在80年代後期涌動的「文化潮」中,還是在90年代前期興起的「商業潮」中,張曉剛都不是一個弄潮兒,反倒是一個懷舊者,常常懷念80年代前期那段充滿精神痛苦的歲月。回過頭去看,那段歲月的確是張曉剛人生中的一個關鍵時期,通過苦思苦讀,他形成了自己明確的人生觀和藝術觀(對於他來說,這二者是一回事)。在很大程度上,對那段歲月的記憶已經成為他的藝術的鄉愁,他始終帶著它行走,走出了一條唯獨屬於他的藝術之路。

1989年初,張曉剛到北京參加「89現代藝術大展」。這是新潮美術的一場狂歡,他那幅後來創造了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單價紀錄的《生生息息之愛》也是參展作品,但無人關注。面對「那些急躁的同行」、「那些簡單的『破壞者』」的瘋狂表演,他當時最強烈的感覺是孤獨,與大展的總體氛圍格格不入。正是在這次北京之行後,他開始經常回想「昆明『塞納河』邊的痛苦經歷和那些日日夜夜的體驗、思考、搏鬥」,反省「當初執意要做一個藝術家的心態」,從而堅信自己走的路是對的,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他鄙夷那些靠「觀念更新」引人注目然後曇花一現的人,那些「為了某種自己設置的文化歷史的需要」而從事藝術的人,說他們「更像是在參與一項活動」。對於張曉剛來說,根本問題始終是「為什麼要畫畫的問題」,亦即藝術與人生的關係問題。藝術是心靈的需要,是自救的行為,是要給生活一個意義,因此是超越於世俗的成敗的。「如果搞藝術像一場戰爭一樣,或成功,或失敗,或忍辱負重去爭取更大的勝利,都使我感到陌生而恐懼。」

從90年代初開始,商業潮席捲全國,由於國際畫商把目光投向了中國,藝術界更不例外。在這個時候,張曉剛又一次陷入一種「非常懷舊」的心境,緬懷80年代初那些年的經歷是「最純粹、最透氣的」,「已深深地烙在心靈深處,影響著我們的一生」。他冷眼旁觀那些搞藝術如同在國際市場下「賭注」的人,自勉並且勉勵友人說:「對這些始終如一走過來的老哥薩克來說,明天仍如以往,既已走過來,自然地就走下去,只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認定了一個真理,所有的意義都早已包含在其中。」他還清醒而有些悲觀地預言:「隨著經濟大潮的湧來,將來也許大家都難逃被某個畫商分別包干賣斷的結局。」物質生活進入了「小康」,同時所有的精神價值包括「抗爭」、「悲劇」、「苦難」、「宗教感」、「荒誕」等等「都成為了一種商標被精心包裝,與那些媚俗風格的作品擺在一個貨架上出售……也許這就是當代藝術的歸宿。」

堅定的信念使得張曉剛既能淡然面對藝術界的浮躁和自己的受冷遇,也能淡然面對終於到來的「成功」。1994年他一夜成名,對此他說「自己只是交上了一點好運而已」。在那之後,他好運連連,作品不斷拍出天價,他的反應是一句脫口而出的「這世界瘋了!」在他看來,藝術品市場上的炒作和他已經完全沒有關係,「我是畫家,我不是炒股票的」,他能力範圍內的事情只是畫出好作品,以此證明自己仍然是一個藝術家。

作為畫家的張曉剛同時也是一位寫作者,寫下了大量書信和手記,這是值得慶幸的。在失憶業已成為普遍生活方式的今天,這些文字如同記憶的信物,其中既銘記了一個藝術家的心路歷程,也折射了一個時代的場景和氛圍,對他本人、對當代中國的文化史都彌足珍貴。如同德拉克洛瓦的日記和梵高的書信一樣,他的文字作品具有獨立的文本價值,同時也和他的繪畫作品相得益彰,使人們更能理解他在藝術上的追求。在回憶自己80年代初在小山村糯黑的早期藝術創作時,張曉剛寫道:「每一個藝術家是否應該在心靈深處尋找,保留一塊像糯黑那樣的小小的聖地,以使我們身處在快速變化的時代中,不致輕易地迷失呢?」我相信,每一個好的藝術家心靈中都有這樣一塊聖地,它未必是地理上的一個地點,而是精神上的一個出發點,他由此踏上了藝術的朝聖之路,隨著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堅定,對那個出發點的記憶就變得越來越神聖,那個出發點就成為了他的聖地。

對於自己的藝術創作,張曉剛有十分清楚的自我認識,這顯然得益於通過寫作不斷自省的習慣。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內心獨白式」的藝術家,而與那種關注重大社會問題的「文化型」藝術家或關注作品風格樣式的「科研型」藝術家明確地區別開來。他的這個定位,既是基於對自己的個性特質的認識,也是基於對藝術與生命及心靈的關係的認識,而這二者原本是有著內在聯繫的。

關於自己的個性特質,張曉剛如此概括:「相信直覺勝於觀念的闡釋;依憑體驗勝於藉助知識;注重情感而又仰慕理性的光芒。」他時常陷入冥想,覺得這是「最具魅力的時刻」。他品嘗過苦難中的孤寂的歡樂,幸福時的深邃的孤獨,發現「我們賴以生存的理由和意義全都溶在了這一切的矛盾之中,再沒有什麼得失可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這種微妙的內在體驗,它是超越於得失的。耽於內心生活,珍惜心靈體驗,是他的個性的基調。那麼,這樣一個人從事藝術創作,其藝術的基調就不能不是內心獨白式的了。

藝術家個性各異,當然不可能也不應該都是內心獨白式的。但是,在張曉剛看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藝術與人、與生活、與我們對生命的感悟和體驗的緊密聯繫。沒有這種聯繫,藝術就失去了源泉和價值。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他所從事的藝術理應對他自己的生活發生精神上的意義,如何去從事「藝術」,亦即意味著如何「活下去」。你可以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未必專註於內心生活,但是,如果你對生活沒有深刻而豐富的體驗,你就不可能是一個好的藝術家。事實上,唯有通過內在體驗,外在生活中的經歷、觀察、感受才能轉化為你的心靈財富,從而真正屬於你,成為你自己的生活。內在體驗是藝術創作的前提,其深度、廣度和獨特性決定了創作者對世界的感悟素質,張曉剛把它形容為「心靈深處的音樂」,界定為「內在形式的衝擊」。在這個前提下,創作者的功夫體現在繪畫手段的選用和控制,亦即「外在形式的把握」。好的藝術品是內在形式和外在形式的最佳結合。

在張曉剛的藝術創作中,內心體驗是主要的源泉,而記憶問題是連貫的主題,這使我很有興趣來探討一下記憶與體驗的關係。我們將會發現,它們在相當程度上是重合的。記憶是存活在心靈——包括意識和無意識——中的生活。生活不只是外在經歷,也包括內心生活,二者之間發生著相互作用。內心生活絕非外在經歷的機械反映,這裡是主體的精神能動性的空間,閱讀、思考、冥想、藝術欣賞等等都會做出重要貢獻。在記憶的形成中,心靈狀態的作用更為關鍵。記憶並不是簡單地記錄事實,它必然有所選擇和修正,其中融入了主體的態度,而態度又受心靈狀態的支配。心靈也是一種現實,兩個心靈迥異的人,即使生活在似乎相似的外部環境里,事實上在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因此也就會擁有完全不同的記憶。人是注重意義的存在,一種經歷唯有讓主體感受到正面或負面的意義,才會長久存活在記憶中。在我看來,記憶的選擇性和可修正性是記憶的精神性的明證。

柏格森曾經區分兩種不同的記憶,一種以形象的形式喚起對往昔的回憶,另一種以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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