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輯 訪談輯錄 做一個有精神目標的人——答浦發銀行刊物《卓信》

問:您是否聽說過「男不可不讀王小波,女不可不讀周國平」這句話?這句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女性對您的推崇(您說到了她們的心坎里),也在一定程度上會讓人以為,您的讀者以女性為主。您對這個說法有什麼看法?

答:老有人對我提到這句話,當然知道啊。我的確有許多熱心的女讀者,對此我只感到愉快,絲毫不覺得難為情。我揣測,女性之所以喜歡我的書,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我比較能夠欣賞女性並體會她們的心理,誰不喜歡聽中肯的恭維呀。第二,女性離功利戰場比男性遠,心比較靜,又看重情感生活,容易與我的價值取向產生共鳴。不過,我的讀者未必是以女性為主,我也有許多男性讀者,並且和其中一些人成了朋友。

問:您身上有很多標籤,哲學家和作家這兩個身份,您更喜歡哪一個,更願意把哪一個當作主業?或者說,它們是如何有機地融合到一起的?

答:我完全不在乎標籤和身份,隨人們怎麼稱呼,我無所謂。我一向認為,在精神領域是不存在嚴格分工的,文史哲本是一家。就我自己而言,我自小喜歡想哲學問題,也喜歡看文學書籍,因此,在後來的寫作中,用文學的方式寫哲學的內容,就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我覺得這樣做最舒服,和我的性情最吻合。

問:您是一個非常多產的作家,請問您是如何做到幾十年如一日地筆耕不輟?能簡單給我們描述一下您寫作的狀態嗎?(需要怎麼樣的環境,每天能寫多少,會有靈感枯竭的時候嗎,那時怎麼辦等等。)

答:我不算多產,你們看到我出了許多書,其實大多是舊作的重版或選編,新作品不多,嚴格意義上的新書,一年有一本就不錯了。我基本上天天都在工作,包括閱讀和寫作,因為我喜歡,樂在其中,不讓我工作我反而會非常難受。不過,我寫東西比較慢,平均一天也就寫幾百字。當然也有寫得快的時候,情緒飽滿,思路順,一天兩三千字。靈感枯竭怎麼辦?很簡單,不要硬寫嘛,硬寫出來的東西一定糟糕。我會停下筆來讀書,在讀書的過程中,我自己的思緒、靈感、積累會被喚醒,就又有了寫作的衝動和題材。

問:是什麼讓您能夠將生與死、靈與形、愛與孤獨、執著與超脫、苦難與幸福等問題思考得如此深刻?這需要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某些精神上的壓力嗎?換言之,您為之付出了哪些代價?

答:其實,對於我來說,你提到的這些人生大問題完全不是抽象的,它們都是我的生活中和靈魂中的問題。因此,我不是刻意去想這些問題,而是無法迴避,必須開導自己,為自己解除困惑。我不認為我的思考有多麼深刻,事實上,許多困惑仍在,我做到的只是比較真實罷了。既然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就不能騙自己,給自己一個虛假的解決。我不覺得這個過程給了我多大的精神壓力,或讓我付出了什麼代價,問題已經在那裡,你不去想,它們成為隱痛,更受折磨,不如坦然面對它們。

問:有人說,您的文章更多地關注自身修鍊而非家國大事,就停留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修身」境界。您對這個說法怎麼看?誠然,這個社會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假如您是手握手術刀的醫生,您會從哪個方面開始治療?

答:儒家把修身看作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前提和基礎,是有道理的,不過這個修身不能局限於道德修養,應該深入到靈魂的層面,關注人生覺悟和精神素質的提升。現在的問題是,關注這個層面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今天的中國知識分子太熱衷於在治國、平天下方面一展抱負,恰恰不重視靈魂層面上的修身,在這一點上還不如古人。一個內心沒有精神目標的人,他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在內涵上會是膚淺的,在動機上可能是功利的。其實我也並非不關心社會問題,你們看一看我近些年的文章和講演,對此多有涉及。我一直強調的觀點是,在轉型時期的中國,我們最缺少、最需要的東西,一是信仰,二是法治,沒有精神文化轉型和社會秩序轉型的配套,經濟轉型絕不可能孤立地成功。

問:剛剛得知您有博客的那一瞬間有點驚訝,一直覺得您是喜歡將自己藏在幕後的(不知道這個判斷是否失准)。為什麼會想起開博客?想通過博客和博友們交流些什麼?現在保留著怎麼樣的一種更新頻率?

答:我的博客是新浪主動給我開的,至今已有五年多,最近新浪和騰訊又給我開了微博。我和大多數開博客和微博的人不同,並沒有頻繁地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瞬時感受曝光。我絕不會這樣做,這倒不是因為我喜歡將自己藏在幕後,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隨時向人報告自己的雞毛蒜皮的事情和想法是特別無聊的,而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沉默中的醞釀十分重要,在公眾面前頻頻亮相幾乎是一種自殘。在多數情況下,我只是從我已寫的文字中挑選一些貼在博客和微博上,大致上一周更新一次。我認為效果是好的,一是擴展了我的讀者面,許多人是通過這個渠道讀到我的文字的,二是能夠很快得到讀者的反饋,這對我的思考和寫作是良好的激勵。

問:您說過,「要讀那些永恆的書」,什麼叫永恆的書?現在社會節奏很快,人們留給書籍的時間越來越少。一些赫赫有名的世界名著,竟然很多都被束之高閣,甚至有些孩子連中國四大名著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作為一個哲學家,您對這種現象怎麼看?作為一個作家,您是否擔心自己著作的明天?

答:我說的永恆的書,是指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經典之為經典,就在於其中凝聚了對人類基本境況的觀察和思考,因而具有永恆的價值。現在社會上急功近利的風氣和網路媒介的強勢對於閱讀經典的確造成了巨大衝擊,我認為是很可悲的。不過,事實上,經典作品仍在源源不斷地出版,證明它們仍擁有基本的讀者群,火種仍在傳承,絕不會熄滅。至於我自己的作品,我不關心它們明天會怎樣,今天擁有眾多讀者就可以了。我從來不認為我的作品有傳世的價值,因此也絕不追求這個目標。我一再說,我的作用僅在於把讀者引到經典作品面前,我不會無知和自信到認為我的作品能成為經典。我二十多年前的作品現在仍有許多人喜歡讀,這個情況已經大大超過我的期望了,為此我既感到滿意,又感到慚愧。

問:您最近都在看什麼書?我注意到您博客上最新的更新是關於讀《務虛筆記》的。如果要您給現代人開一個書單,您一般會推薦他們看哪些書?

答:我讀書分兩種情況,一是根據我的研究和寫作計畫比較系統地讀,二是隨便翻翻。博客上那篇讀《務虛筆記》的文章是舊文,因為史鐵生去世,所以重新發表。順便說說,在我看來,中國當代作家中如果有人可稱偉大,唯史鐵生一人而已。我從來不給人開書單,因為我認為,讀書是個人的精神生活,適合於每個人的書必是不同的,必須自己去尋找。我的建議只有一條,就是多讀經典作品。

問:哲學總給人虛幻、遙不可及的感覺,但您的哲學很生活,通俗易懂,彷彿都是身邊小事,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您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答:認為哲學虛幻、遙不可及,這本身是一種誤解。許多大哲學家的書寫得也相當通俗易懂,而且生動活潑。我寫作時有一個基本態度,就是盡量寫自己真正感受到和想明白的東西。除去那些非常專業的著作,有些人的文章之所以晦澀難懂,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在寫自己沒有感受到和想明白的東西。

問:現在看哲學的人比以前明顯少了,人們都一股腦兒湧向那些容易就業、收入不菲的專業、行業,對於哲學的這種「沒落」,希望聽聽您的見解。

答:我的文章曾經多次談到這個話題。在今日社會急功近利的總體氛圍中,一般考生把就業前景樹為選擇專業的首要標準,因此,毫不奇怪,不但文史哲一類人文學科,而且數理化一類自然科學基礎學科,都在不同程度上成了冷門,而財經、法律、計算機等實用性強的學科則成了顯學。不過,我一向認為,一個國家不需要有許多以哲學為專業的人,就像不需要有許多數學家、理論物理學家一樣。更確切地說,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可能,作為一門學科的哲學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思辨性,對之真正有興趣和能力的人是決不會多的。但是,這決不等於說一個國家不需要哲學。作為對世界和人類根本問題的思考,哲學代表了一個民族在精神上所站立的高度,決定了它能否作為一個優秀民族在世界上發揮作用。真正令人憂慮的是我們民族今天所表現出來的嚴重世俗化傾向,對於物質財富的熱衷和對於精神價值的輕蔑。如果青少年中智商較高的人都一窩蜂奔實用性專業而去了,我們就很難再指望哲學人文科學會出現繁榮的局面。其實,即如經濟、法律等似乎偏於實用的學科,從業者若沒有哲學的功底,也是絕不會有大出息的。不過,如果廣義地看哲學,哲學在商業社會的處境是矛盾的,一方面,追逐實利的普遍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面,追逐實利的結果是精神空虛,凡是感受到這種空虛並且渴望改變的人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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