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每個教師都渴望成為好老師。您心目中的好老師是怎樣的？您記憶中教過您的好老師能否列舉一二？
答：我心目中的好老師，最主要的是兩點。一是他本身熱愛智力生活，熱愛知識，有學習、思考、鑽研的習慣，亦即具備良好的智力品質。二是愛學生，擁有廣博的「父母本能」，真正把學生當作目的，能把學生的進步感受為自己的重大人生成就並為之欣喜。這樣的老師，因為第一點，學生敬佩他，因為第二點，學生喜歡他。老師好不好，學生最清楚，一個受學生敬佩和喜歡的老師就是一個好老師。
我讀中學時，老師大多比較敬業，有才有德的不少，此刻在我的記憶中閃亮的形象不止一二人。那時學校環境比較寬鬆，不像現在用應試標準一刀切，有思想、有個性的老師往往遭到逆淘汰。
問：您曾經說過，現行教育體制不盡如人意，但即使在這樣的體制之下，一個教師同樣可以有所作為。能否請您具體談談，該怎樣作為？
答：應試體制的硬指標具有迫使教師和學生就範的巨大威力，但是，任何體制都不可能把個人的相對自由完全扼殺掉。同樣的體制下，是積極貫徹並以此為己牟利，還是認清并力爭減輕其弊端，不同的態度會導致不同的結果。我認為，一個好教師的責任和本事在於，一方面幫助學生用最少的時間、最有效的方法對付應試，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拓展素質教育的空間。當然，這是一個很高的要求，這樣做的教師在現行體制中很可能會吃力不討好。沒有辦法，許多時候我們只能憑良心做事，不計個人得失。要有一個信念：良心的評判高於體制的評判。
問：在中國人目前的精神生活中，教育本應該發揮出扭轉世道人心的力量，社會各界均寄予厚望。您如何看待教育，特別是中小學教育，在一個人生命成長方面的功用？
答：在一個人的精神生長中，中小學無疑是關鍵階段。早期的生長總是更重要、影響更深遠的。此時心靈如遭扭曲，以後矯正起來就很困難。這些都是常識，可惜現在人們為了逐利已經顧不上常識了。
問：現在中小學教育界大力提倡專業發展。如果一個老師在專業發展上做不到優秀，那麼他是否還可以成為一個優秀老師？教師專業發展和師德師風的培養會有矛盾嗎？如果有，該如何協調？
答：中小學教育是基礎教育，不是專業教育。因此，提倡教師的專業發展，不應該是要求教師對於所任課程的知識達到專家水平，而只應該是在基本原理方面的通曉和熟練。基礎教育是一種通識教育，中小學教師應該是通識之才，有廣泛的知識興趣，如此才能夠把所任課程的教學做得生動活潑，使學生也產生興趣並易於領會和接受。我認為脫離通識能力強調專業發展是片面的，不符合中小學教育的規律。
問：作為家長，如果您的孩子在個人興趣特長與學校應試升學體制方面產生嚴重衝突，您會怎麼做，才能兼顧到孩子個人的生命感受和升學發展？
答：盡量兼顧，真正發生了嚴重衝突，我寧可讓升學前途向孩子的興趣和快樂讓步。
問：有一位中學生委託我向您提問：「80後作家韓寒以思想獨特、語言犀利著稱，但我喜歡他是因為他說青少年最好不要學他，也不要被他影響，要有自己的思想，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卻說小說家的任務就是給讀者傳遞精神力。請問周老師，您以一位作家的身份來說說，一位作家應不應該用自身的價值觀來影響讀者？」
答：兩位作家的說法其實不矛盾。我理解韓寒的意思是，不要把他當作偶像，學他的外在路程和個別言論。一個好的作家並不把影響讀者當作自己的目標，他通過作品探究人生，思考社會，貫穿於其中的精神力、價值觀自會對讀者產生影響。
問：另有一位學生問您：「讀了您的《讀〈聖經〉杞記》感觸很深。《聖經》和哲學教材同樣深刻，卻更有趣，經過您的解讀也變得更易懂了。但是，關於『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你應該把右臉也送上去』的說法，我仍然很不認同。有一句名言是『如果你不彎腰，別人也不能爬上你的背』。雖然以暴易暴不被提倡，但對抗暴力至少也應該像甘地那樣採取非暴力抵抗的方式啊。請問周老師，您是如何評判非暴力抗惡的？」
答：我對耶穌這句話的解讀只是一個角度，取其不在得失的層面上計較的含義，其實也是非暴力抗惡的一種方式。「把右臉也送上去」的姿態可以是諂媚的，可以是屈辱的，也可以是高貴的，後者是對「有人打了你的左臉」的徹底解構。
問：我們很喜歡看您的書，感覺您很懂生活。在《寶貝，寶貝》中，您的女兒很可愛，您也很愛您的女兒。您不厭其煩地記錄女兒的成長故事，同時在其中探討人生，真的很令人感動。我們有點困惑的是，在這個糟粕與精華共存、前衛與傳統交鋒的時代，一個人在心靈的朝聖路上，如何一直保持自己的純真美好？如何知道自己所堅持的是對的？這是一個理想主義遠去的時代嗎？如何讓自己善良、豐富、高貴？
答：一個人擁有自己的明確的、堅定的價值觀，這是一個基本要求。當然，這需要閱歷和思考，並且始終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價值觀完全不是抽象的東西，當你從自己所追求和珍惜的價值中獲得巨大的幸福感之時，你就知道你是對的，因而不會覺得堅持是難事。理想主義永遠不會遠去，它在每一個珍視精神價值的人的心中，這是它在任何時代存在的唯一方式。
問：眾所周知，您是著名的哲學家。在教育教學生活中，哲學可以發揮什麼樣的作用？中小學教師應該閱讀哪些哲學書籍？
答：哲學是人生的總體性思考，關於它與教育的關係，我曾如此寫道：「人生問題和教育問題是相通的，做人和教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東西，也就是教育上最應該讓學生得到的東西。我的這個信念，構成了我思考教育問題的基本立足點。」歷史上最偉大的教育思想家都是哲學家，例如洛克、盧梭、康德、杜威、懷特海。首先讀一讀這些哲學家的教育論著吧。
問：我們還知道，您是一位具有強烈自由精神的公共知識分子。您認為，一個優秀教師和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關係可以轉換嗎？怎樣轉換？
答：不要在乎身份。一個優秀教師，當他按照正確的理念從事教育實踐，用行動與錯誤的教育體制相抗爭之時，他已經是一個對重大社會問題表明其鮮明態度的公共知識分子了，根本無須轉換。
201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