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自序輯錄 馬克思的思想依然是一個寶庫——《人性的哲學探討》首次出版序

本書是我的碩士論文,完成於1981年,距今已33年了,現在是初次出版。雖有種種缺憾,我決定不做修改,保持其原貌。

我於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是「文革」後第一屆碩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蘇聯當代哲學。在學習期間,我經常瀏覽蘇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機關刊物《哲學問題》,也讀了一些蘇聯出版的哲學書籍,注意到在當時的蘇聯哲學界,研究人、人性、人道主義問題是一個熱門,而這又是世界範圍內哲學關心人的問題的大趨勢的折射。不過,我很不喜歡蘇聯哲學家們依然太濃重的意識形態色彩,以及那種充滿廢話的冗長文風。因此,第三學年寫碩士論文時,我決定不受專業方向的限制,基本上撇開蘇聯哲學,直接研究人性問題。我以前上大學時就對人性問題有濃厚的興趣,趁寫碩士論文的機會做一番系統探討,也算是了卻一個宿願。

現在重讀這篇論文,我不免感到慚愧。主要缺點有三。其一,資料準備不足。全書相當單一地以馬克思著作為思想資源,在這方面下了一點功夫,而對於整個西方哲學史上的人性理論,當時的我僅是一知半解。尤其是西方當代的學說和觀點,我基本上是從蘇聯學者的批判和別的第二手資料中得到一星半點的了解。其二,立論中的獨斷論傾向。這尤其表現在對除馬克思之外的西方哲學家的評論上,即使有所肯定,也都要加上批判的尾巴。其三,文風乾澀。有太多的引經據典,太多的邏輯推理,因此在現在的我看來,仍是有太多的廢話。

也許可以把這些缺點看作那個時代刻下的痕迹。改革開放之初,由於長期的文化禁錮,一方面,西方古典哲學著作的譯本還相當少,更不用說現當代的了。一個顯著的例子是,我當時對尼採的了解僅限於讀到某些書本中摘譯或引用的片斷。另一方面,在國內理論界——當時就是這麼稱呼的,這是一個恰當的名稱,那時候的確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術界——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式理解佔據著主流地位。我雖然有意要從這種理解中突圍,為此不得不大量引證原著來為我的觀點辯護,但實際上也就受著當時那種話語模式的支配,即設定一個絕對真理,把它當作不容置疑的終審法官。

上世紀80年代初,國內理論界圍繞人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論戰。結合碩士論文的課題,我也發表了幾篇談馬克思的人性理論的文章,因此被列為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那場論戰實質上是在爭論思考人的問題的合法性,一派以馬克思的名義宣布其不合法,另一派也以馬克思的名義申辯其合法。其實,我本人對那種引經據典的論戰方式和尋章摘句的寫作風格很不滿意。引證馬克思是為了打開一個禁區,可是,世上本無禁區,庸人自設之。按我的性情,我是寧願去嘗神設的禁果,而不是去闖人設的禁區的。因此,不久以後,當我「結識」了尼采之時,我真正感覺到了一種解放的歡快。我對自己說:我和他們爭論思考人的問題是不是合法,這多麼可笑,我直接去思考就是了;寶庫就在這裡,何必和他們在門外瞎折騰,我徑直走進去就是了。一旦回到事物本身,意識形態的壁壘就不復存在了。

毫無疑問,如果我現在來寫這個題目,面貌一定很不同,至少我會比較公正和完整地利用整個西方哲學史上的思想資源。但是,我相信本書仍有其價值。為了寫這篇論文,我畢竟比較系統地研讀了馬克思著作中關於人性的論述。我至今認為,馬克思不愧是一個屬於西方優秀精神傳統的偉大思想家,他的思想依然是一個寶庫。

在中國當時的理論界,只要談到人性,人們就必定搬出馬克思關於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論斷,據此把人性歸結為社會性,又搬出毛澤東關於階級社會裡一切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的論斷,據此進而把社會性歸結為階級性。一種普遍的論調是說,在階級社會裡,階級性是唯一具體的人性,除去階級性就只剩下了抽象的人性,甚至只剩下了動物性。當真有人質問:如果抽掉了性愛、母愛的階級屬性,人與動物在這些事情上還有什麼本質區別?這等於是說,在做愛或哺乳時,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便是懷著階級感情做這些事的。如此可笑的論點,卻是出自當時的理論權威之筆下。針對這種誤解或曲解,我在本書中著重闡述了以下三個論點:

第一,人性的完整性。人性是在人的活動中形成的人所特有且共有的生物屬性、心智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綜合體。其中,心智屬性包括理性與非理性,非理性即個體的情緒和情感體驗也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人的發展的各個階段上,人的自然本性人性化的程度,人的社會本質深刻化的程度,人的心智生活豐富化的程度,三者是互相制約而一致的。個人同樣如此,一個人某一方面需要的滿足程度和能力的發展程度,受制於並且體現了他的整個個性的發展程度。個性是人性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所表達的是具體個人佔有完整人性的程度及其方式的獨特性。

第二,人的社會性的豐富內涵。從橫向看,同時代的社會關係不但有階級,而且有民族、國家、職業、家庭等等,它們都有階級所不能取代的特殊內涵,在人身上形成相應的社會規定性。此外,還有小環境水平上的個人交往,例如自己所敬佩的師長、知心的朋友或愛侶等,這種交往對於一個人的成長往往會發生重要的、有時甚至是關鍵性的影響。從縱向看,還存在著歷史繼承的社會關係,即個人同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文化的接觸和對它們的接受。在分析知識分子的社會屬性時,尤應考慮這一點。同時,在研究社會關係和人的社會本質的發展過程時,不但要看到社會制度和階級類型的更替,更要看到社會關係的發達化和人的社會本質的深刻化這一更重要的方面。人們彷彿故意忘記馬克思一再強調的資本主義在這方面所造成的巨大歷史進步,即鄉界、省界、國界被打破,個人越來越成為世界公民,或者用馬克思自己的話來說,「狹隘地域性的個人為世界歷史性的、真正普遍的個人所代替」。

第三,自由活動是人的本質。人的活動區別於動物的生命活動的本質特徵是自由,即以活動本身也就是能力的運用和發展本身為目的和最高享受。在此意義上,可以把自由活動規定為人的真正本質,它是人的價值和使命之所在,也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目標。最大限度地保證一切個人自由發展其能力的社會,才是合乎人的本性的社會。然而,在迄今為止的歷史中,對於人類大多數成員來說,活動始終被貶低為維持人的肉體存在的單純手段了,這就是異化。其原因主要是生產力低下,物質生產不可避免地佔用了人類絕大部分時間。但是,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生產力已足以使這種情況不再必要,唯一的障礙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他因此才得出了所有製革命的結論。按照他的設想,在生產力高度發展而又消滅了私有制的共產主義,人的自由發展就能取代物質生產成為歷史的主要內容了。由此可見,在以自由為最高價值這一點上,馬克思完全是忠實於西方精神傳統的,他與自由主義思想家的分歧更多是在實現這一價值理想的途徑上。

上述三個論點,我現在仍是認同的,而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在我後來的思想與這些論點之間覺察到一種內在的聯繫。

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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