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生命考試 死亡是生命的畢業考試

《生命的肖像》是一本很特別的書。德國攝影師瓦爾特·舍爾斯和作家貝阿塔·拉考塔,若干年裡深入一家臨終關懷醫院,用鏡頭和文字記錄下了二十幾位受訪者的生命最後時光,向讀者展示了臨終者的眾生相。

這裡遠離新聞,發生在這裡的死亡不像戰爭、災難、兇殺那樣有轟動效應,但因此和我們每個人有更密切的關係。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可以相信自己不會死於非命,可是,面對普通的死亡,我們就很難不讓自己產生不安的聯想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大多數人都不是無疾而終的,而是在備受某種疾病——例如本書許多受訪者所患的晚期癌症——的折磨之後死去。這使得我們在讀這本書時好像在被迫做某種預習,既感到分外沉重,又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人們平時總在迴避死亡,而通過本書我們看到,即使到了無法迴避的時候,人們往往仍繼續迴避。弗洛伊德說:「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會死。」一個臨終者只要意識還清醒,就仍會對生命的延續抱有幻想。這種對於死亡的否認和拒絕,既是出於求生的本能,也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恐懼也是一種本能,正因為死亡近在咫尺,它就更顯得是一個陌生之物,無人能免除對它的恐懼。

不但臨終者本人,而且周圍的親人、朋友、探視者,也往往對死亡持迴避的態度。通常的情形是,他們言不由衷地鼓勵病人與疾病作鬥爭,預言他會好起來,假裝一切正常,跟他談論一些瑣事。這種虛偽的氛圍把臨終者逼入了徹底孤獨的境地,使他越發感到自己和繼續活下去的人們之間隔著一條鴻溝,只有他孤身一人絕望地面對著他自己的死。

與臨終者交談的確是一件困難的事。你似乎不能直接談論死亡,因為臨終者仍在本能地拒絕死亡。你似乎又不能一語不發,於是只好說些言不由衷的鼓勵話和言不及義的廢話了。但是,深入分析,這種尷尬在很大程度上是探視者自己對死的態度造成的,如果你是一個勇於正視自己的死的人,你在與臨終者交談時就不會刻意迴避死亡話題了。

事實上,雖然心懷恐懼,臨終者更不能忍受的是虛偽。出乎本書作者意料的是,所有的受訪者都願意談論死亡,而這個話題一直是來探視他們的親友避之唯恐不及的。臨終者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恐懼和拒絕死亡,另一方面知道自己必死,不接受也得接受。誠實的談話會有助於改變兩者的比重,幫助他們達成人生的最後一項成就——平靜地接受死亡。在本書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一位受訪者自己擬定了訃告的文字:「在某年某月某日,我回家了。」她告訴作者:「只需要添進去日期了。」另一位受訪者把死亡稱作「生命的畢業考試」,她謝絕了任何延長生命的技術,為葬禮預付了錢,然後安靜地等待死亡來臨的那個時刻。

近三十年來,在發達國家,臨終關懷運動和姑息鎮痛醫學成了重症瀕死病人的福音。在這方面,我們差距甚大,有待改善。按照我的理解,其中起支配作用的是一種觀念,就是當生命確實不可挽救時,無論病人、親屬還是醫生,都應該坦然面對死亡,目標不再是延長生命,而是使病人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得到人道的關懷,減除肉體的痛苦,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死去。所以,我要用臨終關懷醫院的首倡者希思黎·薩德斯的一句話來結束這篇序言:「只有當我們不再把死亡當作禁忌,我們才能建立起一種與自己的死亡之間的人性的關係。」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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