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書生之見 GDP光芒背後的另一面中國——丁燕《工廠女孩》推薦語

在中國東南沿海,中外投資者紛至,工廠密布,各種產品源源銷往全球。這裡,已經成為世界工廠的主要車間,而東莞是其中最著名的一處。東莞人口千萬,八成是外來人口,其中打工者占絕大多數,而在打工者中,女工又佔六至七成。這是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基本來自各地鄉村,中國逐年推高的GDP中有她們的汗水和被壓榨的青春,但她們本身處於無名狀態,她們的生存境況似乎無人關注。

2010年,一個新疆女作家來到東莞,她把目光投向了這個群體。一開始,她試圖通過採訪來了解她們,很快發現這種方式只能停留在表面,於是決定打破常規的採風模式,隱瞞作家身份和研究生學歷,報名做一個打工者,成為女工群體中的普通一員。二百天的時間裡,她先後在一家音像帶盒廠和兩家電子廠打工,依據親歷親見寫出了這部血肉豐滿的紀實作品《工廠女孩》。

丁燕的勇氣和堅韌令人敬佩。她在接近不惑之年與年輕的打工妹為伍,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在流水線上從事最低級別的工種,承受最單調而又極繁重的體力勞動。她在工廠食堂里排隊打飯,吃粗糙的食物,晚上住在簡陋、擁擠、髒亂的女工宿舍里。然而,正是因為有這樣長時間的親身體驗,她才對女工的生存狀態有了真實、細緻、具體的感知,這種感知是再細心的旁觀者也不能得到的。

自從資本主義大工廠誕生以來,許多經典作家包括馬克思都曾指出,現代工廠制度的重大弊端是非人性化,把工人變成了機器的一個部件。作為一個內心需求豐富的人,丁燕對此有最強烈的感受。在帶盒廠工作時,她的任務是用鉗子剪去半成品上凸起的小塑料棍,這個動作要重複兩千次以上,她的感覺是:「現在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和鉗子組成一個整體,我是不存在的,只是鉗子的一部分。」在注塑機旁工作,她的體會是:「這種工作的恐怖不在慘烈,而在消磨。工人在車間存在的理由,只有一個:重複、重複、重複地幹活,讓一個簡單動作,一萬次乘一萬次地,重複再重複!最終,工人變得和注塑機一樣,一起動作、呼吸、旋轉。」在拉線上工作,她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是固定的螺絲釘,每個工位都被清晰而準確地規定好身體應該採取的姿勢,每個身體都被訓練成沒有思想的身體。」如果不是親歷,她是不可能有這些認識的。我們不能不想起富士康接連發生的跳樓事件,其實何必費心猜測,原因很顯然,人不是機器,當人被當作機器時,結果不是麻木,就是精神崩潰。

當然,作為一個作家,在親歷的同時,丁燕還特別注意觀察周圍的女工。她具備職業性的敏銳和勤快,每有收穫,就躲進女廁所迅速記錄備忘。她關注不同個體的經歷和命運,本書的主體部分實際上是一個個女工的生動故事,她們進城時懷抱的夢想和在工廠身陷的現實。在中國民工群體中,女性比男性更受僱主的青睞,因為她們比較聽話,價格便宜,也更容易適應新的環境。丁燕注意到兩代女工的不同,70後的夢想是打工攢錢,回鄉蓋房,為此能夠忍辱負重,而90後則抱著決不回鄉的決心,更注重個性張揚,渴望融入城市生活。然而,在她的筆下,那些已經打工二十多年的女工今天仍然住在貧民窟里,似乎預示了新一代打工妹的黯淡前途。她不得不悲嘆:「沒有什麼人會對女孩子們夭折的青春負責,在她們飽滿的軀體內,蘊藏著最荒涼的記憶。」

本書的寫法是文學性的記敘,沒有太多的議論。但是,讀罷本書,我們不能不思考兩個重要的問題:其一,在僱用臨時工的問題上,法律應該如何保障打工者尤其女性打工者勞動和休息的權利?其二,在城鎮化的過程中,法律應該如何保障農村進城務工者的同等國民待遇?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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