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傳承高貴 詩性的教育感悟

喜歡《我的教育鄉愁》這個書名,覺得它意味濃郁。讀完書稿,還覺得它貼切。我體會,教育之成為林茶居的鄉愁,有兩層含義。其一,他的早年記憶中銘刻著多位教師的形象,他自己也從十六歲起當上了一名教師,教育是他鐘愛的事業。其二,在今天的時代,他心目中那種真正的教育失落已久,教育是他渴望尋回的理想故土。

正是懷著這兩種鄉愁,在離開教師崗位之後,林茶居創辦和主編了《教師月刊》。他為這份雜誌向我約稿,是我們結識的機緣。

作者又是一位純正的詩人。這使我對他的這本談教育的書滿懷期待。書中引謝林之言:「詩是人的女教師。」諾瓦利斯之言:「詩是保證直覺健康的藝術。」我相信,一個受了詩這位女教師的熏陶、保持了健康直覺的人,對於教育一定會有獨特的、直入本質的理解。事實的確如此。

在本書中,作者談教育,也談詩歌、藝術、生活,隨處有令人眼睛一亮的閃光的文字,我在這裡僅對其中若干詩性的教育感悟表達我的讚賞和呼應。

詩與教育原本是相通的。人是一個有靈性的生命,詩是這樣一個生命的歌唱,而教育則是這樣一個生命的健康生長。生命是教育、尤其早期教育的第一關鍵詞。孩子首先是一個生命。「在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話語里,沒有『學生』,只有『孩子』或『兒童』。」天真率性是孩子天然的生命狀態,可是中國人總是強調孩子要「懂事」。「也許有的『媽媽』被孩子的『懂事』感動了。只是這種感動非常廉價。這種感動不是一個『媽媽』的感動,而是一個成人的無知與自得。」時下流行所謂「感恩教育」,把感恩窄化、矮化、俗化為「孝」、「敬」、「順」,甚至教孩子給父母洗腳、過生日謝父母的生育之恩,荒唐到了極點。孩子天然的感恩「實際上都在那一聲叫不膩、喊不累的『媽媽』、『爸爸』里」,而人的感恩之心應該「面對的是『天地』,是『人間』,是『命運』,是『花開花落』,是生命的『偶然』,是他自己的『珍惜』」。好的家庭教育絕無刻板的規矩和明確的目標,乃是「『一家人』的歡樂、吵鬧和爭執」。鑒於今日教育包括家庭教育的病態、陰鬱、粗魯、功利,作者的一句點睛之語是:「那些活得健康、陽光、優雅、無私的孩子,他們的父母是這個時代的『勞動模範』。」

詩歌創作過程有兩個特點,它既是對個人經驗的喚醒,又是對靈感突現的敞開。教育過程與此十分相似。一方面,教育也是「對個人經驗的發現、呼喚、親近、激發、彰顯」。所謂個人經驗,不只是指外部經歷,更是指內在體驗。其中,「能不能保持精神的青春期是精神成長的關鍵性問題。那些天真,那些萌動,那些多情,那些夢想,那些對美好事物的無限迷戀……精神成長不僅指向未來,還意味著對過去的保持,對過去的不斷喚醒、激蕩、敞開、照亮。」另一方面,教育又是對未來種種未知的可能性的敞開。「孩子的成長不是反應性的,而是創造性的,是對自我、對世界、對生命奇蹟的創造。」「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都充滿奇蹟和意外。你現在根本就無法知曉他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從事什麼樣的職業。」今日的教育恰恰在這兩個方面都背道而馳,功利性的目標統率一切,把個人的內在經驗和創造潛能都扼殺了。

教育要能夠喚醒個人經驗,開放創造機遇,就必須慢。在古希臘文中,「學校」和「閑暇」是同一個詞。世上一切好東西,包括好的器物,好的詩,好的教育,都是在從容的心境下產生的。作者引葉聖陶的名言「教育是農業而不是工業」,評論道:這「才是體貼人性、讓教育之善充分敞開的美好敘事——它準確地握住了教育『慢』的、『個性』的、『順應自然』的本質」。今日教育的快,實質是急功近利,讓學生做的大量事情與教育無關,甚至是教育的反面。可是,孩子和家長卻因此沒有了喘息的時間。「孩子們的成長被加諸了太多的人生難題。教育在這個問題上正做著雪上加霜的事情,還美其名曰:為每一個孩子的一生負責。」「這個時代的中國父母也許是有史以來過得最累的父母。告訴他們可以不做什麼比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可能更為急迫。」做減法,減去非教育性質的負擔,不但給真正的教育騰出了空間,而且孩子和家長都會輕鬆得多,這是多麼中肯的提醒。

作為一個執教多年的語文教師,作者對語文教學也有精當的識見。好的語文教師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有足夠的激情與辦法讓好的文字和孩子相互照亮,相互敞開,相互召喚。它促成這樣一種令人嚮往的教育情境:孩子在好的文字中認出『我』,發現『我』,感受『我』,教育『我』。」讀到這個話,我不由得擊節讚歎。倘若不是一個深諳文字的精神品格的詩人,怎麼說得出這個話。當今語文教學弊病甚多,舉其要者,一是技術主義,課文分析則武斷所謂主題思想、段落大意,作文則強求所謂遣詞造句、謀篇構局。作者責問道:「誰給了你『遣』詞造句『謀』篇『構』局的權利?你所應該做的是豐富自己的內心,聽從語言的召喚。」二是道德主義,所謂「先做人,後作文」,而把「做人」局限為做「道德的人」。作者指出,這個命題若要成立,「做人」應該是做「思想的人」、「情感的人」、「心靈的人」、「精神的人」、「審美的人」等等,而不只是「道德的人」。事實上,在道德主義的逼迫下,假大空已成學生作文的通病。寫假話甚至是一種硬性要求,比如說,讓與父母長期分離、艱難度日的「留守兒童」在作文里寫「我幸福的一家」,用學到的形容詞歌頌祖國和展望未來。在這樣的語文教學中,既沒有好的文字——即使本來是好的文字,遭到技術主義閹割和道德主義曲解後,也成了壞的文字——又沒有真實的「我」,真實的生命和心靈,遑論相互照亮。

最後,我想說,在教育遭到淪陷的今天,作者的教育鄉愁在不同程度上也是每個常識尚存的人的鄉愁。因此,讓教育回歸常識,是我們的共同心愿和責任。

201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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