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傳承高貴 剩下的才是教育

在論教育的名言中,我特別喜歡這一句俏皮話:忘記了課堂上所學的一切,剩下的才是教育。

愛因斯坦和懷特海都說過這個意思的話。愛因斯坦是大科學家,懷特海是大哲學家,兩人都是智力活動的大師。凡智力活動的大師,正由於從自己身上親知了智力活動的性質和規律,因此皆深通教育之真諦。他們都是出色的自我教育者,而教育的道理不過是他們自我教育的經驗的舉一反三罷了。

據我所見,沒有一個大師是把知識當作教育的目標的。他們當然都是熱愛知識、擁有知識的人,但是他們一致認定,在教育中有比知識重要得多、根本得多的東西,那個東西才是目標。

其實,不必大師,我們這些受過一定教育的普通人也能從自身經歷中體會到這個道理。不妨回想一下,從小學到大學,學了這麼多課本知識,現在仍記得的有多少?恐怕少得可憐,至少在全部內容中所佔比例不會多。大致來說,能記住的東西不外乎兩類,一是當時就引起了強烈興趣因而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東西,二是後來因為不斷重溫而得到了鞏固的東西。屬於後者的,例如在生活和閱讀中經常遇見的語言文字,與自己所從事的專業相關的基礎知識。事實正是這樣:任何具體的知識,倘若不用,是很容易忘記的,倘若需要,又是很容易在書中查到的,而用得多了,記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所以,讓學生把主要精力放在背誦具體的知識上,既吃力又無必要,而且說到底沒有多大價值。

那麼,那個應該剩下的配稱為教育的東西是什麼呢?依我看,就是兩種能力,一是快樂學習的能力,二是自主學習的能力。教育的目標,第一要讓學生喜歡學習,對知識充滿興趣,第二要讓學生善於學習,在知識面前擁有自由。一個學生在總體上對人類知識懷有熱烈的嚮往和濃厚的興趣,又能夠按照自己的興趣方向來安排自己的學習,既有積極的動力,又有合理的方法,他就是一個智力素質高的學生。這樣的學生,日後一定會自己不斷地去拓展知識的範圍,並朝某一個方向縱深發展。

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學校教育僅是一生學習的開端,即使讀到了研究生畢業,情況仍是如此。然而,我們看到的現實是,許多人一走出校門,學習就停止了,此後最多是被動地接受一些職業的培訓。檢驗一個人的學校教育是否合格,最可靠的尺度是看他走出校門後能否堅持自主學習。大學是培養知識分子的地方,可是,一個人取得了本科乃至研究生的學歷和文憑,並不就算是知識分子了。唯有真正品嘗到了智力活動的快樂,從此養成了智力活動的習慣,不管今後從事什麼職業,再也改不掉學習、思考、研究的習慣了,這樣一個人,我們方可承認他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如此定義知識分子:一個熱愛智力生活的人,一個智力活動幾乎成了本能的人。這個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與文憑和職業無關。據我所見,各個領域裡的有作為者,都一定是自覺的終身學習者和思考者。

當然,在學校里,具體知識的學習仍有相當的重要性,問題是要擺正其位置,使之服從於培養智力活動習慣這個主要目標。在這一點上,中學階段的任務格外艱難。懷特海如此劃分智力發展的階段:小學是浪漫階段,中學是精確階段,大學是綜合運用階段;小學和大學都自由,中學則必須是自由從屬於紀律。在全世界,中學生和中學老師都是最辛苦的,因為無論從年齡的特徵來說,還是從教學的順序來說,中學都是最適合於奠定文理知識基礎的階段,知識的灌輸最為密集。但是,唯因如此,就更有必要十分講究教材的編寫和教學的方法,以求最大限度地引發學生學習和思考的興趣。

懷特海說:在中學,學生伏案於課業,進了大學,就要站起來環顧周圍了。是的,大學是自由階段。那麼,像我們這樣,學生在中學裡被應試的重負壓得喘不過氣,現在終於卸下重負,可以盡興地玩了,這就是自由嗎?顯然不是。懷特海說的自由,是指在大學的學習中,具體知識退居次要地位,最重要的是透徹理解所學專業的原理——不是用文字敘述的原理,而是滲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知識的細節消失在原理之中,知識的增長成為越來越無意識的過程。這是一個飽滿的心智在某個知識領域裡的自由,其前提正是對人類知識的一般興趣和對所學專業的特殊興趣。倘若一個學生沒有這兩種興趣,只是憑考分糊裡糊塗進了某個專業,他當然與這樣的自由無緣了。

最後回到那句名言,我們可以說:假如你忘記了課堂上所學的一切,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剩下,你就是白受了教育。想一想我們今日的教育,白受了教育的蒙昧人何其多也。當然,責任不在學生,至少主要不在學生。

2011年3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