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傷痛三記 受傷記

午夜的北京。空曠的街道上,燈光暗淡,車輛和行人稀少。

我出差剛回,下了民航大巴,朝前走去,一路和妻子用手機通話。她開車來接我,前方是一條寬闊的橫馬路,我們約定,她在對面的路口等我。正是綠燈,我開始過馬路,左方停車線外有一輛汽車打著強燈,十分晃眼,強光下看不見馬路上有別的車影。剛走幾步,就發生了意外。

那是一瞬間的事,我突然感覺到臉部遭到猛烈的撞擊,立即倒地了。我本能地捂住臉,血流不止,兩隻手全是血。眼鏡掉了,眼前一片模糊,但仍能察知身旁有一輛翻倒的電動車,一個人影站在車邊,我知道自己是被這輛電動車撞了。它顯然從左方疾駛而來,撞上我後緊急剎車。我對那人說,請幫我找一下眼鏡。那人找到了眼鏡,遞給我,我戴上,站起來,看清他是一個小夥子。他一臉驚慌,不停地問我怎麼樣,我說我們先去馬路邊上吧。退迴路邊,路燈下看他,農民工的模樣。他穿著黑色衣服,電動車也是黑色的,在黑夜裡闖紅燈悄無聲息地衝過來,難怪我這個深度近視眼毫不覺察了。他是個老實人,四周無人,他並不跑掉,仍是一臉驚慌,不停地問我怎麼樣。看他這個樣子,我心裡就一點不恨他了,甚至生出了一種共患難的怪異感覺。我告訴他,我妻子會開車過來,等她到了再說。

事故發生時,我手裡仍握著手機,居然沒有掉,已經沾滿了血污。我一手捂住一直在流血的左臉頰,一手持手機與妻子通話,報告發生的事情和我現在的位置,讓她趕緊來這邊。妻子到達後,要和小夥子論理,我說別說了,讓他走吧,我們趕快去醫院。

北京口腔醫院急診室。一個年輕的男醫生為我處置傷口,打麻藥,縫針,完成之後,我問縫了幾針,他說傷口很深,裡面5針,外面11針,一共16針。他叮囑我明天來醫院拍片,顴骨很可能骨折,要做手術。

離開前,醫生問那個肇事者呢,我說我讓他走了,醫生很驚訝。我解釋說,第一他治不了我的傷,第二我無意讓他出醫療費,所以把他帶來無意義。加上一句:他在旁邊,我看著還心煩呢。醫生說你真寬容。

我在微博上發布了事故消息,網友們十分關心,紛紛慰問,閱讀逾千萬,轉載逾萬,留言近九千。對於我放走肇事者,多數人誇我寬容,少數人責我縱容。我說一說我的真實心理吧,事情無關乎境界,我只是比較理智罷了。受傷之後,我頭腦非常清醒,明白當時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立即去醫院止住血,控制住可能的危險,為此必須排除任何干擾。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受傷的程度,哪怕嚴重得多,甚至有生命危險,把肇事者帶在身邊有何用,追究其責任又有何意義?即使他不是農民工,有賠償能力,我的態度依然,就是不糾纏。吃多大的虧,我也不願與人糾纏,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本能,這個本能在危急時刻下達了明確而斷然的命令。

至於責備我縱容肇事者,未讓其吸取應有的教訓,我想說的是:對不起,在救自己性命要緊的關頭,就恕我不承擔這個教育使命了吧。電動車的亂象有目共睹,我也深惡痛疾,但須由政府部門下力氣治理,不是我這個受害者教育一下某個肇事者就能夠改善的。具體到這個肇事者,我相信他是好人,而一個好人的良心是無須強迫就會發生作用的。

CT拍片的結果是,左側顴骨一處骨折,顴弓二處骨折,有移位,建議手術。我住進北京大學口腔醫院,在那裡做了手術。

主刀醫生是一位中年男士,憨厚,斯文,有些靦腆。湊巧的是,他喜歡我的書,我覺得太有緣了。一般是切開頭皮做這種手術的,以避免臉上留疤痕,整容就是這樣做的,我聽了覺得恐怖。鑒於我臉上已有傷口,醫生決定採用不同的方案,把已縫合的傷口切開,通過這個口子操作,複位斷骨並用鈦板固定。我感謝臉上的傷口,它幫我躲過了切頭皮的恐怖情景。

手術是在全麻下進行的,持續一個半小時,很順利,醒來一身輕鬆。生平第一回全麻,預警的種種副作用在我身上並未出現,我甚感滿意。接下來就是靜養了,慢慢等待傷口癒合、體力恢複。臉上留疤痕想來是免不掉的了,凡免不掉的事,就平靜地接受吧。妻子端詳我的傷口,調侃說:以後要不酷也難。我說:文弱書生也能酷,難得。一位女友安慰說:男人不靠外貌,靠精神。我說:是啊,以後只好全靠精神了。我對自己說:這是上帝給了我一個機會,要我進一步超脫肉體。

今年以來,這個肉體老出毛病,受了許多罪。前些日子做胃鏡檢查,讓我決定是否選擇無痛,所謂無痛就是全麻,我忽然意識到,是時候了,應該練習忍受肉體痛苦的能力了,就選擇了有痛。人到老年——我多麼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病痛會逐漸增多,這個年齡的一個任務就是學習忍受肉體痛苦,把它當作客觀之物接受。這實際上是在有意識地和肉體拉開距離,從而變得精神化。我相信,人生最後一個階段的主要使命是精神化,讓靈魂上升到肉體之上,淡然於肉體的遭遇,為訣別肉體做好準備。

事後許多次回想事故發生的那個時刻,我發現自己是幸運的。可以斷定,我是被那輛電動車的金屬把手撞擊的。如果被撞擊的部位往下一點兒,口腔里的眾牙齒就會遭殃,從而留下長久得多的痛苦和麻煩。如果往上一點兒,左眼失明幾乎是必然的。如果再往上一點兒,被撞擊的是頭顱,恐怕就性命不保了。事實上,每天在車禍中喪生的人還少嗎?

所以,相比之下,顴骨創傷,臉頰留疤,破相,就都算不了什麼了。

朋友們也一致認為,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還有的朋友斷定說,這是小災去大災。

話題一涉及命運,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當然會有無數複雜的因果關係導致它的發生,但是,對於這種複雜關係,我是弄不清並且不想去弄清的。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也許會是命運圖譜中的神秘符號從而影響到今後,但是,對於這種神秘關係,我也是弄不清並且不想去弄清的。我的認識僅限於知道,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情況還不算太壞,那麼,就讓我帶著這件事情的小小後果——比如說臉上的疤痕——好好地活吧。是的,即使臉上有疤痕,活著仍是美好的。

我當然還知道,世事無常,人生苦短,一切美好都是暫時的。但是,我決定擱置這類形而上的思考,逗留在當下的美好之中。

我出院了,真好,迎接我的是燦爛的陽光。

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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