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外篇 面對戰爭,我們能否有一點悲情?

對於中國人來說,「二戰」就等於是抗日戰爭,儘管在歐美人眼裡,中國的抗戰爆發的時候,「二戰」還沒有開始。而對於今年我們這些四五十歲這一代人來說,抗日戰爭是我們最熟悉的對外戰爭,因為在我們的成長歲月里,教科書不算,各種文藝作品中有關抗戰題材的特別多,小說、戲劇、電影林林總總。即使在「文革」那個百花凋零的日子裡,能看的電影「三戰」,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里,就有兩個是打日本鬼子的。只是,在我的印象里,抗戰更多的是英雄主義的勝利凱歌,是一個中國人用土槍土炮土地雷,輕而易舉地戰勝武裝到牙齒的日本帝國主義的過程——Too easy!至於南京大屠殺這樣的事情,在我們的記憶里,幾乎是不存在的。

可是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中國抗戰勝利是慘勝。在我們的抗戰記錄上,是一串串慘烈的抵抗和失敗,再抵抗,再失敗,國土遭淪喪,人民被屠戮。我們有在空中跟絕對優勢的敵人飛機格鬥,最後全部拼光的空軍,也有整團整師甚至整軍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陸軍,更有操著土槍土炮甚至大刀長矛跟敵人拚命的游擊隊。當然也有不少原來就是軍閥的軍隊,雖然也抵抗過,但由於種種原因被遺落在淪陷區,結果生存不下去而投降的。說實在的,縱觀抗戰的歷史,我們的抗戰凱歌行進的時刻並不多見,有的只是慘烈,雖然可歌可泣,甚至可以說是驚天地泣鬼神,但畢竟是慘烈。我們可以驕傲,說我們雖然是弱國,現代化程度及不上法國的百分之一,但是法國投降了,我們沒有,但這改變不了我們抗戰慘烈的事實,而且由於在「二戰」的盟國中,我們抗戰的時期最長,從「七七事變」算起有八年,若從「九一八事變」算起則有十四年,所以,我們經歷的磨難,遭受的犧牲,也是最多的。

這個世界最應該悼念自己戰爭犧牲的民族,實際上是中國人,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都沒有經歷過中國這樣的長時間的磨難和犧牲。連號稱最為災難深重的猶太人,被納粹屠殺了六百萬,但他們是被間接地用工廠化的方式處理掉的,而中國人卻往往是被拿著最現代化武器的中世紀野蠻人,面對面地殺掉,顯然,其場面要更加血腥和殘忍。當時的中國,按黃仁宇的說法,是一個無法用數目字來管理的國度,所以,我們的戰爭損失,實際上一直是筆糊塗賬(日本的右翼,往往在這一點上跟我們胡攪,好像當年的南京如果沒有殺掉30萬人,就不算大屠殺一樣),但是,問一下那些經過抗戰的老人就知道,中國幾乎每個家族都有死在戰爭中的人,或者是戰死疆場,或者是死在戰火里,更不知有多少人,在逃難途中餓病而亡。同時在戰火中,眾多的斗升小民喪失了僅有的一點家當,我們好不容易經過十年積蓄,養成的民族工業,多半毀於一旦。

戰爭有是非,反思戰爭,應當堅持我們的正義,歌頌正義戰勝邪惡。不過,通過反思,人類更應該明白的是,戰爭是罪惡,是最可悲的悲劇,即使是不得不應戰的被侵略者,戰爭帶來的也絕不僅僅是一曲反侵略的勝利凱歌,對戰爭中英雄主義的歌頌,理所應當的是為了消滅戰爭,遏止戰爭,而非激起年輕人對戰爭渴望。

像「二戰」時期那樣,公然把某些民族定為劣等民族的種族主義,或宣稱自己是亞洲的領袖民族,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主張,雖然還有信徒,但已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不大可能再興風作浪了。可是,動輒喜歡以戰爭來解決問題的趨向,卻並沒有被釘在恥辱柱上,國與國之間,稍有紛爭,就有人嚷嚷叫打。甚至某些國家的政客,包括曾經發動過侵略戰爭的日本的某些政客,也明裡暗裡揣著對戰爭的迷戀。當然,這些人不是昔日的武士,一日不打仗手就發癢,克勞塞維茨就說過,戰爭是政治的繼續。「二戰」結束以來,大戰雖然沒有,但局部戰爭無日或無,連核戰爭在古巴的導彈危機中,都差點打起來,政治上的是非正義,在戰爭上面總是起著催化劑的作用。到今天,這樣的理論依然暢行:只要正義在握,就可以先發制人,把戰爭強加給別人。這樣的實踐也依然暢行:只要對手是惡魔,不需要什麼國際法上的借口,打了也就打了。

其實,當年發動戰爭的日本,即使是鄉野的小民,都認為自己的國家是正義的,認為他們對亞洲負有責任,因此他們效死沙場,做了炮灰還不自知。正義是需要歷史的檢驗的,絕不是誰說了算的事情。宣布自己是正義或真理的化身,以維護世界秩序為己任,動輒以戰爭相威脅,這種行為,跟當年的日本,其實是掉在了同一個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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