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皇宮裡的隱秘 帝王的市井情結

重農是我們這個古老帝國盡人皆知的傳統,每年開春,皇帝都要假模假式地舉行籍田儀式,在眾宦官的攙扶下,扶一下犁頭,假裝自己耕田啦。大臣們也會時常上書,說點重視耕稼,不誤農時什麼的老生常談,每朝每代都如此,一點新意沒有,卻樂此不疲,像是被輸入了同一個程序。重農的另一面是抑商,不僅皇帝不能對商人表示好感,大臣們在論及耕稼之艱的時候,都免不了要貶抑商人(大概也是程序設好的),好像農夫的辛苦,就是因為商人們做了買賣。兩漢的時候,商人是有市籍的,明文規定,綾羅綢緞不能穿,所謂市籍,就跟今天的農業戶口差不多,一種非農性的歧視,不得為官為宦。唐代,商人子弟,不能參加科舉,除非走後門。後來,商人地位高了一點,但依舊士農工商,排在最後,擺明了屬於社會的「末業」。

重農意味著崇本,抑商,意味著抑末,農為本,商為末。不過,凡是被人稱為「本」的東西,都不招人喜歡。王公貴族,達官顯貴自不必說,就是一般清高的士大夫,總是嚷嚷歸耕林下的,也沒有什麼人真的喜歡真刀實槍地干農活,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對農夫特別推崇,甚至說士農工商的位置該換一換,把農夫擺在前面,可是他罷官之後,也還是進城賣字畫了,沒有回老家種地。就算那些看起來痴迷田頭的老農,恐怕更多的也是出於一種職業的習慣,就像現在我們某些工作狂一樣,未必是真的出於內心的愛好。

人們真正喜歡的,反倒是那些被視為「末」的東西,比如戲曲,這是傳統中比商還要低賤的玩意,可是人見人愛。宗族開祠堂,祖宗牌位擺在最顯要的地方,但是修得最豪華的,卻是戲台,美其名曰讓祖宗看戲,但大家都知道,實際上是活著的子孫在享受。沒有祠堂的地方,每年搭檯子也要請戲班子來唱戲,過年過節,尤其免不了。寧可不吃不喝,也不能不看戲,用東北人的話來說,就是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

人們第二喜歡的,跟商人有關,那就是街市,在農村,就是集市和廟會。在那裡,商人做生意,農民也做小買賣,都說商人姦猾,其實農民也不是省油的燈,買的賣的,都離不開街市。逛街,在哪個朝代,哪個人群,都是種享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歡,就是什麼都不買,什麼都不賣,也照樣喜歡逛,看看人,南來北往的紅男綠女,看看東西,土的洋的稀罕玩意。如果趕上賣藝的,有錢,給人幫個錢場,沒錢,給人幫個人場,起鬨架秧子,都好。美籍華人學者黃宗智在華北農村調查,發現很多農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集市,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要去走走。

皇帝也是人,他們跟老百姓其實有差不多的喜好,也有差不多的毛病。看戲不必說,中國戲剛有個模樣,人家唐明皇就下梨園打鼓了,難怪後世梨園行尊他為祖師爺。一直到清朝,不愛看戲的皇帝,就跟白烏鴉一樣稀罕,猛一點的,如後唐李亞子,還親自粉墨登場。當然,這屬於娛樂活動,人人都愛的,不難理解,有意思的是,皇帝對街市的喜好,也跟老百姓一樣,只是礙於身份,沒福氣像老百姓那樣出去逛街,解癢之道,一般是在宮裡安設假的街市,始作俑者是漢高祖劉邦,劉邦的老爸被接到長安城後,居於深宮,悶悶不樂,老人家原來跟他兒子一樣,整日就是喜歡跟一幫販夫走卒,酤酒賣餅,鬥雞蹴踘之徒在一起混,進了皇宮,離了街市,固然富貴已極,但人生之樂沒了,大概劉邦跟他老爸有同好,於是在長安設立新豐之市,據說連房子、店鋪造得都跟老家一模一樣,把舊日那些買賣人並街上的混混都接來放進去,各家的雞鴨鵝狗來了以後,都各自認識自己家的門,於是做了太上皇的老爸大樂,當然,他也樂,估計抽空也去逛逛。

此後這樣的皇帝很多,比較出名的像南朝的東昏侯,還在街市裡做買賣,親自掌秤,還有明武宗,他不僅在宮裡的街市上玩,還可以玩到真的街市上去。一直到清朝乾隆這裡,還在頤和園後面,修了一個偽造的蘇州街,將他在江南看到的街市,搬過來,供他聊過市井之癮。這個假蘇州街,現在已經恢複了,只是,裡面逛的人,已經變成了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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