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文人的脾氣 文甘草的故事

在帝制的中國,明清兩朝,士大夫能夠中進士而且點翰林,是科舉途上最榮耀的事情。一般做了翰林之後,仕途最順,不僅可以有機會外放考官,收若干門生,而且升遷特快,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位列卿相。不過,清末,卻有兩位翰林公參加推翻帝製革命的,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譚延闓。今天要講的,就是這位譚延闓。譚延闓本是貴胄公子,父親譚鍾麟,本是清末的地方大員,不過面目相當保守,戊戌變法時任兩廣總督,不唯抵觸革新,而且連前任興辦的水師魚雷學堂也給裁撤了。譚延闓是譚鍾麟的晚年得的兒子,雖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來,似乎不利於優生,但這個老來子卻非常聰明,書讀得好,是光緒三十年會試的第一名,即會元。湖南名士王闓運聞之大喜,說是破了湖南的天荒(譚延闓是湖南人,湖南清季二百年沒人中過會元)。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老子和兒子唱反調的事特多,老子保守,兒子往往就激進,越是有出息的兒子就越有激進的可能。中進士入翰林之後,譚鍾麟死了,回家守制的譚延闓,很快就跟鼓吹改革的立憲派攪在了一起,高票當選湖南咨議局議長。接下來辛亥革命,「山大王」焦達峰做了湖南都督,沒多長時間就被刺殺,譚延闓被推上都督的椅子,從此落入「革命陣營」,二次革命反袁(世凱),國民黨陣營的四個省督獨立,也有他一份。此後在湘督位置上幾番上下,率領殘餘湘軍跟隨孫中山東奔西走,參加北伐,時而省長,時而督軍,時而總司令,時而軍長,最後做到國民黨政府的「行政院」院長。

譚延闓在國民黨內,人緣極好,因他是文官,人稱文甘草。中藥配伍各有禁忌,唯有甘草跟什麼葯都能配合一起用。凡被人叫做甘草的人,往往有副特別好的脾氣,譚延闓為人之隨和,是出了名的。湘督三易上下,每次都安之若素,走之從容,做官時,下屬進門不用報告,有座便坐,有煙自取享用,而譚延闓不論什麼時候,都和顏悅色,了無怒容。即使被當面羞辱,則裝作不聞,即使被部下賣陣,差點做了俘虜,也不過是苦笑著搖搖頭而已,所以,他的第二個外號,叫譚婆婆。譚延闓人有名氣,字也寫得好(要是開門賣的話,完全可以賣個好價),一直做著大官,按道理字不太好求,但湖南各地飯鋪酒店,到處都有他的墨寶,隨便一個馬弁副官,都可以替人求字,譚搭紙費墨,沒有二話,也許有些是秘書長之類的代勞,但都得到他的首肯,肯將名義假借的。大革命時期,國共時有摩擦,左派右派,壁壘分明,但是唯有譚延闓,左派當他站在左邊,右派當他站在右邊,兩邊的攻擊炮火,都擦不到他的邊。反過來說,這種人的用處也不大,做到行政院長,也不過是國民黨內各個實力派都能接受的作為緩衝用的沙袋,一個軍人政權的點綴。

譚延闓登上政治舞台的時候,趕上了一個武人當家的時代,遍地烽火,到處打仗。「左也是東洋刀,右也是東洋刀」(袁世凱語),幫會、土匪、教門也各逞威風,有槍就是草頭王,槍多氣粗,各以實力說話。譚延闓一介貴胄公子,不幸又是讀書種子,中過會元,點過翰林,雖然據說在第一次做都督的時候曾經在武人面前露過一小手——可以雙手使槍,而且槍法極准,但依然沒有武人拿他當自己人,因為他不是士官系(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也不是保定系(保定軍校畢業)。而他自己,也沒有親自下部隊,帶兵打仗,實現從文人到武將的轉變,所以,儘管他當過的官儘是些「武職」,督軍、司令、軍長之類,但始終成不了一個帶兵官,頂著那麼多貌似軍閥的頭銜,卻從來掌不了實權,實際上卻是秀才遇見兵,不僅有理講不清,而且很容易被人架空,甚至趕走。

在那個時代,文人混在武人堆里,做幕僚也好,做「長官」也罷,往往帶有很大危險性,弄不好就會被上下左右的野心家們給犧牲掉。可是由於譚延闓的好脾氣,左右圓通,這種危險對他來說卻似乎不存在。下面的武夫可以架空他,出賣他,驅逐他,但卻沒有人敢冒湖南鄉里輿論的大不韙殺掉他。至於上面和左右的武人,由於他的圓通,對人不構成威脅,也會安全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說,譚延闓是近代的馮道,苟安於亂世,靠的就是心平氣和,處世圓通。據說,譚五十歲那年,有人做祝詞曰:「茶陵譚氏,五十其年,喝紹興酒,打太極拳,寫幾筆嚴嵩之字,做一生馮道之官,立德立功,兩無聞焉。」譚氏聞後,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連稱奇才。說實在的,這祝詞雖然刻薄了一點,但對於譚,確實再貼切不過了。

譚延闓的時代,是中國現代的轉型時期,可是,轉型轉成了文官淪為驕兵悍將的擺設,只有像馮道一樣,心平氣和,唾面自乾,才能文運長久,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悲哀。

名士與老媽子之間不得不說的事…

在過去的時代,大家對讀書人的道德要求,一般說來還是相當高的,不過,如果一個人被視為名士,情形就變了,好像是有了某種行動的自由,別說出點格,就是荒唐一點,人們也以為當然。凡是名士,好像一齊約好了似的,大抵都將「特權」用在男女之事上,通過縱情聲色,放浪形骸,來展示自己的名士風範,所謂自古名士盡風流是也。不過,做名士的風流,往往是犧牲掉仕途前程換來的,也就是說,大凡一個人被人看成是名士,他也就甭打算出將入相,在政界官場一逞身手了。從這個角度說,做名士,往往意味著某種的無奈,不是文名大著而科場蹭蹬,就是別的什麼原因斷了上進的路,比如像明代的唐寅,一個好好的解元,被莫名其妙的科場案攪了進去,從此再也別想考試做官。當然也有這樣的事情,人還沒有踏入仕途,就玩得過火了,文名與青樓薄倖之名一樣大,大到了上達「聖聽」的地步,比如宋朝的柳永,當然只好不再應考,做「奉旨填詞的柳三變」則個。

晚清的王闓運,屬於仕途受到挫折,憤而化為名士中的一個人。王很早就中了舉(26歲),踏入高級士人行列,雖然幾次會試不售,也屬正常,那個年月,科考聯捷的跟白烏鴉一樣稀少。他的霉運在於才華早露,而且上達中樞,為咸豐皇帝的智囊肅順看上,收入帳下,成了大清智囊的智囊。而咸豐恰屬於那種氣性過小,又偏偏趕上多災多難的皇帝,長毛沒有平,英法聯軍又打上門,兩下夾攻,一口氣沒上來,窩囊死了。咸豐一死,肅順一時大意,被由於肚皮爭氣、生下唯一皇子的葉赫那拉氏,聯合咸豐的兄弟恭親王奕搞掉,跟著知遇的先皇去了,王闓運則從此被打上了「肅黨」的烙印,不得超生。在中國就是這樣,跟錯人與站錯隊,對於文人來說,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著,王闓運站錯了隊,沒有搭上小命已經屬於皇恩浩蕩了,要想出頭,只好等西太后死掉。可是,偏偏這個對頭命特長,活了又活,一直統治了四十多年。在這期間,王闓運就只好做名士了。除了傳說他曾經勸說過曾國藩自立為帝之外,基本上沒有參與過政治活動。

跟其他名士一樣,王闓運也有大量的風流韻事,不過王的韻事無關於名妓或者名媛,只跟老媽子有關。大概是由於晚清的名妓,早就沒了前朝柳如是、李香君輩的文韻風華,縱然八大胡同的頭牌蘇州小妞,也不過會點彈詞小曲罷了,所以,王大名士不屑在她們身上下工夫。大概是由於龔自珍的前鑒,為了一個顧太清丟官丟命,或者是清朝高門大戶,門禁過嚴,沒機會下手,反正王闓運在傳統名士施展風流技能的兩個方面,都沒有任何成績,力氣都使在了身為佣婦的老媽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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